第45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725 字 2022-08-26

李旦在宫中已听说了今晨他受杖之事,一时心惊,也顾不得随李成器进去,亲自登上车去,见薛崇简臀上血迹已经斑斑驳驳晕染到长袍外,背上衣衫也被数道鞭伤撕开,头上幞头被汗水浸透,那冷汗兀自顺着他耳根向下淌。李旦又怜又痛,扶住他低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不去看医官?”薛崇简摇摇头,问道:“阿婆怎么处置?”李旦叹息道:“至尊将方城县主许给了你,另为他选聘了元氏之女。”

元氏为原北朝皇族,入唐六十年来亦是极为显赫的世族门第,连薛崇简都有些诧异,皇帝竟然也会对李成器如此恩慈。他一场努力,不惜欺骗那纯稚少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欢喜,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那风雨如晦不过是他们一时的痴想,揭开车帘,明丽的日头洒下来,他们终还是要走进这些不想要的凡尘中去。薛崇简向李旦淡淡一笑,低声道:“舅舅,你叫个人扶我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1]隆庆坊就是兴庆坊的前身,在李隆基登基后,为了避讳,改“隆”为“兴”

第五十七章 比目鸳鸯真可羡(下)

李旦这一年来几乎日日与薛崇简相见,头一次听见这飞扬跳脱少年语意中如此疲惫,心中一酸,又唤了名内侍上来,与他亲自扶着薛崇简下了车。待他们进屋时,早就守候在府中的几名医官已在给李成器疗伤了。隔着珠帘,李成器床边影影绰绰挤满了人,端茶的、捧巾栉的、送药的、喂水的、切脉的、上药的大夫内侍婢女围了三四层,李成义李隆基几人尚满面关切在人圈儿外头转悠。

薛崇简苦笑一下,果然从车下上来,李成器身边竟然连一个留给他的缝隙都没有。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撵出去,却不愿李隆基等人看到自己虚弱之态,艰难隐身到一道坐屏后,实在无力站着,就扶着一张隐几慢慢跪下,向李旦轻声道:“我在这里歇一歇。”李旦知他心意,叹了口气道:“你稍候一刻。”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独自进了内室。

薛崇简听见微弱的呻吟传来,只觉心中的怜惜痛楚中,还夹着说不清的焦躁寂寞,也不知是妒恨那些可以守在他身边的人,还是恼恨自己终究无勇气,将这些闲人都赶走。他知道李成器是不愿的,他也不愿,可尘世中毕竟有那么多的鸿沟,这近旁的珠帘,杳无踪迹的回心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如滔滔汉水冥冥沧海般不可逾越。

李旦进了内室,几个少年郡王和医官们纷纷拜倒,李成器额上挂着汗水,勉强抬头,低声问:“花奴呢?”李旦不答,接过阿萝手中的巾帕,向儿子们吩咐:“让凤奴静养片刻,这里有我和几位供奉即可,等他略好些,你们再来叙话吧你。”李成义等人答应一声,起身正要退出,李旦忽然伸臂一拦,道:“你们从暖阁后走。”李成义一怔,李隆基向珠帘外一望,双眉一蹙拉拉李成义的袖子,暗示他不必多问,带着一干下人鱼贯从后门出去了。

李旦这才匆匆到了帘外,扶着薛崇简进来,薛崇简走了几步,便双腿一软跪倒在李成器床边,室内明朗,李成器才看见薛崇简面色苍白得不似平常,惊道:“你……你怎么了?”薛崇简先去看李成器伤势,见他臀上青紫斑驳,几处破皮的地方已经起了炎疮溃烂,反是红肿得艳若桃花。他强颜笑道:“我抢了你的媳妇,阿婆打了我两下——没事,比你这轻多了。”

李成器昏沉的神智中再无法去细想这句话中波折,花奴的嬉笑神态他最熟悉不过,如他在推事院谈笑间寸磔来俊臣一般,便是泰山崩于侧,也只是轻描淡写快意恩仇。唯独现下薛崇简清明双眸中隐隐藏着的哀痛,让他惊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旦才知原来薛崇简还未告诉李成器来龙去脉,叹道:“宅家已经方城县主赐婚给花奴,我和你姑姑为你选了元氏之女为妃。你们婚期都不远,比不得少年时,不可再恣意妄为了。”

李成器许久才明白了父亲话中含义,他从回心院活着出来的缘由,刚才在车中是无力去问,现在细细揣测这几日中发生之事,顿时呼吸凝滞,心中一阵急痛,顶得那方咽下的几口药汁都反了上来,激起腹内翻江倒海般一阵绞痛。他忙用手捂住嘴,身子却禁不住抽搐起来,额上刚刚拭净的冷汗再度滑下。

李旦见儿子这般神情,心中忧虑更甚,忙目视那医官,那医官拿来一杯蜜水让李成器抿了一口,又按着李成器虎口处一个穴位,向李旦微微躬身道:“殿下这次几日未进食,胃气大损,需慢慢调养,十日内只可食梗米粥。”他沉吟一下道:“若身上乏力,可略用些鱼肉,勿进辛辣。”

薛崇简恨恨道:“那个面首……”李旦忙在薛崇简肩头一按,禁止他说下去,道:“你伤得也不轻,快上床去让供奉看看。”几个医官忙将李成器用一床薄衾盖了,将薛崇简也扶上床去,脱去他外袍后,便露出臀上背上血迹,那医官皱了皱眉,叫学生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将薛崇简上衣揭至肩头。

此时正是夏日午后阳光最浓丽之时,室内未拉帘帷,为了医官们看伤方便,连屏风都移开了,温暖日光穿过棉纸窗直照在床上,少年人晶莹白皙的脊背上还挂着汗珠,肌肤被湿润水汽一蒸,几乎便要让人错认做暖玉生烟。只是几道绯红的鞭伤交错横亘,数块拳头大的淤紫血斑已微微肿起,被未受伤处的肌肤一衬,越发看去有些惊心动魄。

李成器再想不到,薛崇简除了受杖之外,还挨了鞭打,颤声:“这怎么回事?”薛崇简笑道:“我是被武大郎平地拿赃,捉回宫去的,人家自要替妹子出气了。”李旦才知为何一桩风月闲事,忽然一个早晨就闹得满长安皆知了,想来他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不与梁王府留半分余地,一时语塞,只得又叹了口气。那医官皱皱眉,轻按一处血斑问:“还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暗暗咬了咬牙,道:“还好。”那医官道:“万幸未伤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