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八)

司灼冷淡的看了一眼他的画,然后猛地一愣,像是看见鬼一样丢下笔,将画从画板扯下来,撕碎,还没干的油彩沾了他满手,他低下头,像是陷入某种无法脱离的哀伤之中。

牧钧那时候并不理解,为什么司灼要撕下这幅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不懂在他问到“其他艺术家呢”的时候,司灼回答的那句【疯了】。

毕竟艺术家真的是这个时代最轻松的人。

最优质、最上乘的资源,不需要工作,不需要被计算价值,只要创作,只要思考,只要想象力——他们有丰富的精神世界。

为什么会疯?

不是应该好好享乐么?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

他成为【不夜】的技术顾问。

【不夜】需要优化火焰系统,他被伊迪斯选来了。

牧钧感到十分荣幸。

他知道,【不夜】一定是目前为止,白塔最棒的艺术品。

它将人类的希望都悬挂在了头顶上,比任何一件艺术品都要夺目、都要耀眼。

可是在【不夜】升起的那天,伊莲,那位白塔正式的艺术家,司灼的母亲,就这样跃进了【不夜】之中。

她还是身着圣洁白裙,还是拥有一如往昔漂亮的容貌——可她的眼里全是绝望。

她还拉住了司灼。

她将司灼摁向滚烫的火焰中,火焰燃烧了她的头发,烧坏了她的白裙,她的皮肤也焦了,血水滴落,她就那样死死的抓着司灼、抓着她的儿子,将他困在沸腾的炼狱之中,眼睛瞪得滚圆。

她发疯的、狰狞的、却兴奋的说:“司灼,我的孩子,我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地狱不在地底,就在这里,活着,只会感受到无穷无尽的痛苦,只会被精神世界所折磨。”

“人类——必须麻木。”

“人类——没有未来。”

“来吧,让我帮你终结痛苦,我是你的母亲,我不可能看着你和我一样疯下去……死,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不夜】,不是白塔的太阳,不是艺术品,是我为我和你创造的墓碑!”

“我们将崩溃于脆弱的精神世界,葬身于极致的美感之中……司灼,我的孩子,这是身为艺术家最好的归宿!!!”

伊莲掐住司灼的脖子,浓烟滚滚呛进司灼的肺中,火舌点燃了他的衣服,他也烧了起来,他不停的挣扎,不停的咳嗽,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然后失去了意识。

司灼醒来那天,牧钧也在。

他的肺因为吸入太多浓烟,造成了永久性损伤,而他的腰上,也被烙下火焰灼烧过的痕迹,留下一条极为狰狞的疤。

伊迪斯对司灼说:【现在,你是白塔里唯一的艺术家。】

而当时的司灼,他静静的、静静的抱住自己的头,肩膀和手臂是颤抖的,他蜷缩在病床上,他问:“我也会变成那样,对么?”

“不会的。”牧钧这样回答司灼。

其实他的内心依旧不理解。

为什么伊莲会疯,为什么伊莲会将司灼摁进火里,为什么伊莲不想再活下去。

那天之后,牧钧经常看到司灼坐在白塔最高处,双腿在边沿晃动,没有任何防护,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将他吹下去。

他冲上去,问司灼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

司灼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向他:“精神上的丰富会让一个人内心变得脆弱,艺术和现实的巨大差异,会将一个人逼疯。”

牧钧似懂非懂。

因为他并没有丰富的精神世界,所以他无法彻底共情,只能点点头。

伤好之后,司灼还是像之前那样,每天闷头创作,只是他眼中的悲伤和阴霾似乎越来越浓了。

有段时间,司灼看起来好了不少。

他整天捧着被组装出来的通讯仪,在等待什么,那种眼神、那种期待的神情,牧钧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

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触碰到了水面漂浮着的木头。

他找到了一点儿希望。

在一个假期,牧钧终于能够和司灼见面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司灼笑了。

“你认识了一个不错的人?”牧钧问。

“可以这么说吧。”司灼将前几天的水晶雕刻展示给牧钧。

是一朵花,牧钧没有见过,他没见过任何植物。

“这是什么?”

“紫藤花。”

“它真好看。”

“如果多一点,也许会更好看。”

司灼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寻找。

牧钧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象,自由城、或者是白塔,开满花的样子。”

那是牧钧最后一次看到司灼开心的模样。

后来他们很久没有见面。

再后来,牧钧听说司灼偷偷溜出了白塔。

也是同一天,牧钧看到,在白塔之外、在自由城之外,在很遥远的地方,似乎冒起了一阵火光。

他本应该看不见的,但那天他正好需要测量一些数据,需要远处距离的对比,便戴上了测量设备。

但野外充满迷雾,那个火光就像一个跳动的火星子,只存在很短的时间,牧钧并没有去注意。

再再后来,司灼被伊迪斯带回来了。

他开始疯狂的想要逃离白塔,但他没有成功,伊迪斯总能成功抓住他,将他关在静思室里,要他认错,要他反省,让他亲手雕刻的神像盯着他。

牧钧最后一次见到司灼,司灼已经完全不会笑了,他甚至没有过多情绪。

他说:“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想法闪过牧钧的大脑,可他抓不住,他已经麻木太久了。

直到被伊迪斯强行运作机器,切断双腿,失去价值,被赶出白塔,活生生感受生命流逝,他才恍然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