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八)

第十五章墓碑8

教堂大厅,信徒跪拜,神像慈悲的目光落下,一片很小、很小的尘埃随风落在祂的眼角,像是一滴微弱的、却又晶莹的泪滴。

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来,绷带挡也挡不住,很快便在牧钧身下汇成了一小摊。

地上太冰了,丝丝寒气几乎要浸入他的骨髓之中。

可是牧钧没办法再被移动。他伤得太重了,任何一点点意外都有可能让他当场失血而亡,他还想再活一会,一会会就好。

刚才的几句话,几乎耗空了牧钧所有的力气,此刻,他的意识处于某种模糊的边界之中,现实和过去在他脑中交织缠绕。

他感受到手臂再次被扎进针管,司灼固执的再次将血液输过来,血管在皮肤之下跳动的感觉异常清晰。

耳畔,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堪。

牧钧睁开眼,想再看看他的好朋友、白塔的艺术家,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是白塔的墙,还有那几个鲜红的大字。

【物资高于生命,种群大于个体。】

过往的回忆也一并涌了出来。

牧钧和司灼认识了很长时间,要仔细算来,大概在出生的第一天,他们就算是认识了。

为了平衡资源分配,白塔有严格的生育制度,父母只能在规定的时间段受孕,之后,母亲便会被转移到【花园】中,等待孩子的诞生。

所以,白塔的孩子们拥有相近的生日,他们在【花园】中接受基因测试,被安排学习,在【伊迪斯】的监控下长大,十二岁时,伊迪斯会为所有的孩子进行【价值】计算。

达到【价值】需求的孩子留下,达不到的,则会被赶出白塔。

【停摆时代,没有等待你们成长的时间。】

在将那些孩子赶出白塔的日子,伊迪斯总会重复这样一句话。

末日中,成长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而司灼,是那一批出生的孩子中,最不一样的。

他的思维从小就十分跳脱,比如说,他会问一些普通孩子不会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会被伊迪斯监控?”

“为什么一个人连活下去都要被计算价值?”

“为什么没有人质疑过伊迪斯?”

“伊迪斯不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么?为什么现在在掌控人类?”

有次下课,司灼将这些问题问给牧钧,牧钧摇摇头,他回答不上来,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事情,他的脑子里只有自己的【价值】。

除了思维,司灼从小就有极强的绘画天赋。

在没有经过任何有关艺术系统性教育的阶段,司灼就能够画出十分优秀的作品。

他的画作,色彩从来都十分浓烈,炙热的发着光——就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如此明亮。

牧钧想象不出明亮的世界,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人。

可他用比普通人再更多一点点的好运,和司灼一起入选了艺术家培养计划。

艺术家是白塔最伟大、最神圣的人。

要类比的话,牧钧认为更像是中世纪的圣子,沐浴圣光长大,将真理洒向子民。

当然,毫无意外的,牧钧被刷下来了。

他并没有成为艺术家的天赋,但他理科的天赋还不错,他还是被留在白塔,成为系统的一名维修师——以后的【价值】路线大概也是朝这个方向发展。

他和司灼踏上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但他们还是好朋友,他会由衷的赞叹司灼创作出来的艺术品,不过那只是一开始。

后来他也称赞不出来了。

……他好像变得麻木了。

他已经不知道如何评价艺术,他只会目瞪口呆的、震惊的看着那些作品。

好棒,好美。

他只有诸如此类贫瘠的词汇。

他已经被白塔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物化了。

司灼是白塔中最有天赋的艺术家,当然,他那时候还只是预备艺术家。

牧钧见过司灼最意气风发的一面,他总是灵感迸发,他画出无数让人惊艳的画作,还有他的雕塑,不论是哪一样,都充满了极致的美和雅致。

在那个时候,司灼是会笑的。

有的时候,白塔的居民会讨论,究竟是艺术家的作品美,还是艺术家本身更美?

就连牧钧也很相信,当时的司灼是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之中的。

但渐渐的,司灼变得越来越不开心。

牧钧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见面次数也变得很少。

那段时间,身为预备艺术家的司灼正在和正式艺术家共同创作一个艺术品,名为【不夜】。

停摆时代的人类见不到太阳。

所以他们想在白塔里升起太阳。

这是一件庞大的艺术品,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不夜】是太阳,也是火。

创作阶段,牧钧会看到火焰的升起又落下,像是真真正正东升西落的太阳。一开始,【不夜】只是一个小火球,然后,这团火焰日渐变大,最终成为一个完美的球体,甚至要在视觉范围内遮住那轮永远挂在天上的月亮。

【不夜】是过分明亮的。

可司灼的眼睛却渐渐蒙上一层阴霾,在难得见到面的一个下午,牧钧同司灼对上视线,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要被这种深不见底的阴霾包围了。

那一天,牧钧好奇的问司灼:“白塔诞生了【三十三年】,有过二十六位艺术家,可是现在只剩下你和伊莲,为什么?其他人呢?”

——伊莲,就是那位正式艺术家。

很巧的是,她是司灼的亲生母亲,一位喜欢穿白裙的、极其漂亮的女性,她总喜欢佩戴一只微型口琴。

司灼用那双墨蓝色的眼睛看向牧钧,声音很轻,也很淡。

他说:“疯了。”

当时的司灼正在画画,对于司灼而言,提笔画画已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一件事。

那天他的画,像是小时候一样浓烈的油彩。

他画的是一片玫瑰田,千千万万躲玫瑰铺开,正中间,是一个倒十字架,他,司灼——他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荆棘藤将他缠绕。

牧钧说,这幅画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