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又来了呢?你方才……”她睁大了眼睛说。……
“唉!这是感情作用啊!我的感情紊乱得一点没有秩序了!而竟没有一个慈悲的人!……”
他又颓然倒到椅子里去,重复喝起酒来:
“酒呀!假使你是人!……哦!假使人变了酒!……”种种困苦的表情在他面孔上做起来了。
所有这一点钟之间他所说的话,他所做的表情,俱不能说是十分真的,不过他自己先在自己的感情上开了一条悲哀的路,再故意用酒来一浇使那悲哀顺着酒意激荡起来,于是感情就顺了这条悲哀的路逐渐毫不害羞地发作,话也有了,姿势也有了,眼泪也有了,真的变得十二分悲苦连天起来了——这就是他计划出来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因为他相信凡是女子都容易动感情的,只要做得十分可怜没有不感动她们的心的,所以他就用起这种苦肉计来了!
但是这软工夫软得像不容易断的柔藤一样却终于缚不住她的心,靠着他那仁丹胡子,他那直挺挺的好姿势就是一把刀压在他的项颈上也不能够叫她起一点恻隐之心,何况那酒后的面孔,那喝酒的声音,那七颠八倒不中听的话。她反而激怒了,格外讨厌他了,就霍地立了起来说道:
“你醉了!恕我不能陪你了!”这自然还是她压制住感情的话哩。——
她便走了出去。
这假装吃醉的人因为这一来倒真的有点醉了,他怨毒的眼光在灯光下面向四处发射,握着拳头伸了两伸,随后又把一瓶酒喝了下去,便横到床上去躺着了。
君达这一天很是疲倦,海岸上的风似乎倒反把他吹出病来了。但是他越是疲倦越不愿意坐在房子里,因为他的疲倦一半是身体上的疲倦一半是心上的疲倦。夜色是很阴凉的,稍些落了几张叶子的秋树在晚风中摇动,上弦月很早就倾在西天,黄昏星比前天稍移了一点方位,正对他的窗子射着,吃晚饭的钟声鸣起来时,七八只乌鸦正毫无秩序地从霞光尚未全退的天空上噪着飞过去。
一顿晚饭吃得毫无味道,看那满膳厅的人的头都高高兴兴埋在各人的饭碗里,那筷子的声音弄得菜碗一片响,而他则感到自己和这些同一样用嘴巴吃饭的人没有一些关连,他满腔心事完全浸在近来的享乐里面,自公园里的事情起头,一直到海边上的游乐为止,那旅馆,那戏院,那床,那被窝,那枕头,那汽车的颠簸,床的颠簸以及一切说不完,想不尽的种种把他弄得很模糊,而这模糊还正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不消说来日方长呢!
带着种种模糊的情绪和一片身心上的倦怠,正当那高楼上自修室里的灯火燃得灿烂的时候,他便在园中散步起来。
他冥想着,把这一年中和她来往的来源去路整理起来了。
关于这五个月中的日子其中充满着热情的眼泪、缠绵的悄语、肉体的颤动以及一切快乐的光彩中也还有些不惬人意的地方吗?是否正是他历来所设想的那种两心两洽的无底的欢娱吗?何以他日来一天一天感到种种倦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