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姜深吸一口气,终于掐准时机插进一句话来:
“不管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吧。可以吗?”
他等待她的回应,好在她没有拒绝,于是他逃回客房。大小两人都已经洗过了澡,可以直接睡觉。莘西娅现在晚上已经不需要一遍一遍起来喝奶了,甚至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自己睡着。
这非常好。
程姜摸摸她的背,给她再次唱月亮歌,等她睡着后把她放在床靠里面的地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
但是这天晚上他睡不着。
见到程月故,忽然又想起关于她的其他。
妈妈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扎辫子。在程姜小学前的夏天,她不上班的时候常常会给两人都涂上超市里卖的劣质驱蚊水,然后领着他去剧场后面的小树林玩。程姜讨厌驱蚊水的味道,而且他不觉得它管用,可是妈妈坚持每次都给他涂满裸露的胳膊和腿。
在程姜印象里她喜欢戴一顶明黄色印花布遮阳帽,帽子的花色在他眼前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树林里有一棵枝干粗壮,有很多分叉的树,他跳到足够高就可以坐在分叉的地方,甚至可以再往上爬。程姜从来都不喜欢户外活动,且因为程月故总逼他爬树,他最怕去小树林。但是程月故说小孩子就应该到处跑跑跳跳的 ,所以他又不得不去。
每次他跳不上去的时候她就用力往上推一推他,随后程姜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程月故年轻的,仰在阳光里的脸。身处高空而难以控制的恐惧和妈妈明艳的快乐的脸混合在一起。
她在他最后的记忆力印象最深的画面是这样的。
他想念她又不敢看她。他给她开门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说来奇怪,他同她生活在一处的时候离不开她,她走后疯了一样试图填补她留下的空缺,但等她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里来,他又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她。
因为他已经脱离了程月故。他没法允许自己再回去了。
但她会发现他的现状已经大为脱离她的预料,进而会刨根问底地想要知道为什么,而他会无从回答。他们之间的家庭时间早就不复存在,重新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朋友了。
也许他们从来也不是朋友,说不定那和母子关系是冲突的。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程姜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侧过身去,在黑暗里凝视窗户所在的位置,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视力模糊。他这才发觉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水。
他没有移动,也没有揉眼睛,而是静静等着它们落下来。眼泪涌出的速度很慢,他等了许久,才有一小滴水珠离开他的右眼,紧贴着他的脸往下滑。他翻过身来,又把右边的脸侧向床铺,倾斜之下左眼的泪水也流了出来,一小滴水一直流到右眼的位置,沿着眼眶向下慢慢转下去,突然就不见了。
也许融入了右眼眼泪留下的泪痕里。
*
没人知道程姜夜里哭过。
到了第二日早晨,所有人便穿着整齐回到客厅,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饭。
沈霁青不喜欢买寻常的黑白吐司,反而喜欢那些里面添加了各种难以察觉的配料的品种。程姜已经连续吃到过洋葱,豆沙肉松和无花果面包。他自己以前从不知道连面包都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于是总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探索态度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