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啧了一声,讲:“下次若再瞒我这样重要的事,臣会真的生气。”
“说的好像你现在没有脾气一样。”
祁让顿了一下,反问:“我的脾气大么?”
虞容不再多说,表情却明显认为自己说的是对的。
他见祁让好似认真思考,又不想对方真的因着自己的话委屈他自己,便岔过了话题,问:“若是你真的生气,又会怎样?”
“不会怎样。”
祁让慢悠悠的讲,“臣倒是不会离开陛下,不过陛下要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说起来,等陛下什么时候治好了身子,臣就什么时候陪陛下在竹林里下棋罢。”
虞容的不以为意僵在脸上,随后他缓缓收了随意的神情,问,“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陛下说的是现今的承诺,还是年少时的话?”
虞容沉默良久,随后踩在地上,欺身凑了过去。
两人一直没有定下赌约的胜负具体该怎样去判。
不过对此时的两人来说,他们对赌注的期盼也都不再紧迫。
最后还是祁让顺势为之,在虞容被延州知州的独子惹到时,继续打了个赌。
延州的知州装得一副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模样,其独子却不像他那般有心机,在听父亲叫他收敛一些时也没有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何况皇帝仪仗离这里还有些距离,他也就更不以为然的继续和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横行霸道。
于是不算偶然的,在瞥到虞容真容,叫了声美人后就想凑过来调戏。
虞容我行我素惯了,尤其对着祁让以外的人,从来都是顺着脾气行事,所以没等他们离开那条街,知州的独子便气绝而亡,死相难看的倒在了地上。
有街边的百姓指路,客栈的老板也记得虞容面貌,所以很快,延州的知州就找到了他们下榻的地点。
虞容懒得动手,叫赵言将人解决干净,打架打到一半,却被祁让在中途拦下。
延州的知州死了不是大事,但待他死了,再找另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却是困难。
并非能力有多出众,而是此时延州的各家齐心协力捐出粮食,没有寻着灾难发财,或者趁灾起乱,都是知州协调的结果,他若死了,再派其他陌生的人来,未必压得住当地那些地头蛇。
而且他此时想借由水患博得仕途,必定会尽心尽力,杀他的最好时机,该是灾情结束,彻底利用完他之后再杀。
楼下的官兵因着一开始冲上楼时死伤惨重,此时僵在楼梯口,正不上不下。
而赵言始终低头,对着虞容的的方向,好似在等他的命令。
虞容冷笑着讲难道还要我被押着去他府中的牢狱里走一趟不成,祁让却早有预备般的让他再等一等。
不过片刻,远处便有人骑马疾行而来,在知州的耳边说了什么。
知州神情不定,最后扬声讲了几句今日恐怕是有误会,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带人走了。
祁让讲他在他昨日杀了那个纨绔子时就猜到知州会找上门,所以昨晚便让人给与知州相熟的一个当地大族装作不经意的透了消息。
说皇帝的亲信已经到了延州,打算提前打探实情。
而好巧不巧…祁让笑了一下,道:“说起来,赵大人还曾问过臣觉得他容貌如何,虽然臣没什么感觉,但赵大人的‘美名’倒确实天下皆知。”
实话来讲,赵言当初在牢狱中敢挑衅祁让,确实是因为他有资本,所以客栈的老板讲虞容貌美,路人也讲虞容貌美,却都没有画像,再加上赵言作为禁军统领,身手不需宣扬也肯定是出色至极,知州不会猜到皇帝会亲至,自然在那个消息的引导下会以为他儿子碰到的是赵言。
“你昨日一直在我身边,何时叫人透的消息?”
“陛下未下楼时,臣和赵大人聊了几句。”
虞容笑:“我倒是不知,赵言除了我的命令,还会听从第二个人的安排。”
一直沉默的赵言倏地跪下,又叩首行了个大礼,道:“臣死罪。”
虞容未再多讲,只叫他先行退下。
待房间里空下,才问:“这就算是你赢了?”
祁让摇了摇头,“知州心虚、不会愿意留着赵大人,但又没法在明面上闹大,所以这两日必会派人来刺杀。”
“陛下不如和臣赌一赌,您将这道理讲给赵大人听,再明着下令,叫他去杀了那个知州,看他会不会听令行事。”
虞容没有应下。
他离了坐席,道:“不用再赌,他不会听。”
祁让挑了下眉,也没再应声。
酒楼就挨着街边,棕色涂漆的木窗由两支叉竿撑着向外敞开,阳光透过云层,对面一条街上的建筑塌的塌、散的散,在被屋檐遮住的小巷里,积水存如一处浅池,处处能看出发过大水的痕迹。
但与破败相反的,是零零散散由农人摆出的小摊,洗的发白的蓝色摊布、竹条编成的各色用品,最打眼的,是每个人在灾难幸存过后,于脸上露出的希望。
生机勃勃,笑容真挚。
虞容看到一个前后都背着孩子的妇人手里拖着一个布袋的糙米,布袋很小,只比衣服的口袋稍微大些,上面俱是补丁,她还用一只手托着底部,能隐约看见那底部又露出了新的缝隙,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缝上、亦或者已经没有多余的材料去缝,但仍然笑着和迎面走过来的一个衣着齐整一些的女子打着招呼,又停下闲聊。
好像生活处处是希望。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道:“你当时叫我南下,讲的是希望我笼络世家的心,彼时我以为你要杀我,所以只当那是借口。”
“待现在再想…你真的只是想叫我出来安一安人心?”
祁让坐在临窗的桌子旁,在他视线向下去望时,便也寻着看了下去,此时听他发问,微微转头,笑道:“臣就知道瞒不过陛下。”
瞒不过陛下、陛下聪慧…
对方总是这样的说辞,私下里极少直接指出他的不对,只在最出格的时候会婉言相劝,而更多的,则是替默默替他收拾后续,或只用行动来做给他看。
不像长辈,却循循善诱,潜移默化的教着他如何处世。
他又想起和对方的赌局。
若是在京城里,赵言其实未必会违抗他的命令。
所以他在客栈中听对方扯出那套大义的说辞,才觉得失望。
可如今他方知对方用心。
京城外面围着护城河,护城河后便是高墙,高墙之后是天下最显赫的名门望族,而被那些家族簇拥着的,则是另一处的四方高墙。
外面的高墙是晋国最坚固的军事防御,里面的高墙是晋国最密不透风的牢笼。
这些墙挡住了伤害,却也困住了眼界。
不止是他,即便赵言出身寒门,可这么多年耳濡目染,用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精粮细食,下了值之后,亦会有无数的人因他天子近臣的身份求到他的面前,讨好谄媚。
他或许还记着心中大义,或许还能想起自己吃过的苦,可这些不在眼前,便都如水中看花,是碰不到的,没有真情实感的,甚至最后无法安置,唯一的用处也不过是抒情时写在诗句中或于人闲谈的感慨。
但这一路过来,处处存着人世间的百般惨景。
而若这些惨景也叫人麻木,或者只叫少年血热,叫人一时激愤,那在见过惨景之后,看到延州这处的希望,便会叫少年的热血平复,转成希望促成的信念。
他想了想,猜着对方如此的用意,却又听对方张口,温声的道:“臣曾经讲,陛下会是一个好皇帝。”
祁让见他转头,肯定的道:“臣现在还是这样认为。”
虞容懂人心,却不懂民心。
亦或者不是不懂,而是从未将天下百姓看做他的子民,或者再过分一些,他从未将他人当做是人。
祁让不确定这样叫他出来走走会不会有用,也不确定会不会有能触动到他的一些路过的人,但他需要这样去做。
他不想对方只困于私情,也想他被天下景仰,想他在青史留名。
不过如果真的不行,也还有他给收拾烂摊子就是了。
虞容没有应下他的奉承,过了片刻,却是笑:“的确是叫朕心服口服。”
祁让拎起一旁的壶柄,往他的杯中又添了新的茶水,道:“陛下不如尝尝这里的茶水。”
没有新茶,卖价又贵,香味浓厚,入口却是苦涩无比,只待咽下去后,才在舌尖上品出一些回甘。
虞容自这天之后就收敛了些许脾气,他们没有在延州多留,只留着赵言解决了那些刺客,又叫他在此地等待朝廷的兵马,随后便真的去周围一些或出世、或隐世的世家里转了一圈。
等朝廷仪仗行到延州时,祁让终于收到了邱老的来信。
于是也未和朝廷仪仗汇合,直接从世家里顺了两匹好马,连夜赶路,难得不再什么事都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等见到邱老,邱老的态度却并不怎么好。
他听到祁让想要解药时只回信说自己配毒从不配解药,还是祁让讲他当初给自己毒时说无色无味,保证不会有人察觉,但还是被人发现了,质疑他能力不行后,他才笔迹潦草的在信中报了地址。
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老人斜眼看着两人,又装作不在意的冷哼了一声,问虞容:“就是你发现了我制的毒?”
虞容也不喜他的态度,所以毫不客气的把他那毒药里所用的引子和主配料给报了一遍。
邱老起初还不信邪,听到后面才肃了面色,然后起身,伸手想要去探虞容的脉象。
虞容眯了眯眼,在他伸过来时却是躲开了,“抱歉,朕还没有胆大到把致命之处交给一个不靠谱的人。”
邱老也不多言,两人你来我往的交上了手,最后虞容钳住对方的双手,满面嫌弃的控制住了他,问祁让:“我能不能给他下毒,逼他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