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不想再多说,看起来肯定也知道了梁家的事情,王鲤也不惹他烦忧,转身上楼。
王鲤有些轻松,至少,他不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梁玉蓉的人。
上楼时,他碰到一个背着长枪的青年,红缨飘飘,银枪透亮,面容沉肃,煞是英武。
王鲤见他下来,主动停步站在一旁。
而他见王鲤上去,也主动退了一步站到转角处。
两人一怔,随后互相点头示意。
王鲤伸手相请,对方犹豫一霎,迈步下楼。
错身之际,他听到对方说了一句谢谢,便也回了声不客气。
然而,当王鲤上楼走到一半,突然听到对方呼唤:“等等。”
回头,他面带疑惑。
对方眉头微皱:“你是……王鲤?”
王鲤眨了眨眼,反问:“师兄?”
对方却摇头,接着拱手:“在下韩元,外门弟子,你才是师兄。”
闻言,王鲤却不急回应,而是再度打量他几眼。
从韩元刚刚直呼他的名字,便知晓对方并不怎么认可他这位师兄,甚至可能颇有怨言。
王鲤回想昨夜,没料到自己的猜想居然确实成真的了。
他笑着邀请:“韩师弟,坐一坐?”
韩元看他神情,思索数息,点头应下。
二人上楼,进入房间。
“按照昨天的上吧,如果不记得的话,你们随意安排。”王鲤对小二吩咐一句,回头看着韩元,“韩师弟,你对我有意见。”
是陈述,而非疑问。
韩元解下长枪,靠在身旁,坐下来后坦率点头:“不错,不只是我,还有许多外门师兄弟都一样,当然如果你去问的话,他们不一定敢说,毕竟你的身份非比寻常,整个蜀山无论内门还是外门,都没什么人敢招惹你。”
王鲤不掩笑容,“那你为何又敢?”说着,他也看向韩元身旁的长枪。
韩元注意到他的眼神,当即也不遮掩:“师兄您看到了,我不是剑修,也不向往做一名剑修,我这一生,孑然一人,只有长枪为伴,若蜀山容不得我,那我还清恩情,离去便是。”
“韩师弟倒是洒脱,可万一我要是狠辣一些,你就不怕自己走不了吗?”
韩元也笑了起来:“师兄若是狠辣之人,那方才估计也不会让我先行。再则,虽然外门对你有意见,可也仅限于一事,对你在安平城的所为,师兄弟们都佩服得紧。事实上,在您决定将土地神位交给凡人之前,整个蜀山流传的只有对你的称赞与钦佩。”
王鲤给他奉上一杯茶,道:“神位很重要?”
韩元双手接过,“非常重要。你也许无法理解,外门不同于内门,甚至可以说,仙灵云海上下,犹如两个不同的宗门。除了少部分有机会晋升内门的弟子以外,其他人都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进入云海之上,所以希望只能放在神位上。而蜀山虽然有一万神位,可所有位置都已经有人选,他们寿命悠长,不知多少年才能退出一个位子来,大家的期望很大,可一直以来总是伴随着更多的失望。”
王鲤恍然:“我懂了,所以先前流传的什么美名,多半也和这尊突然让出来的神位相关?”
“不错。不过师兄也不要误会,我自己对神位没有任何期盼,我属于外门的少部分,我相信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进入内门。”
“所以你在为其他人打抱不平?”
“是。”
王鲤轻笑起来。
少顷,韩元不禁疑惑,甚至带着些不忿:“师兄为何发笑?难道在你的眼里,外门弟子就不值一提么?”
“当然不是。”王鲤先否定,又问:“你觉得,在我眼里,我更在意的是什么?”
韩元望着他,想了许久,终是摇头。
“我现在顶着监察使的职务,但实际上我并不清楚往昔的蜀山监察使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师兄不必自谦,就监察而言,你做得很好,那般妖邪之辈,自当犁庭扫穴,彻底净空。”
“师弟过奖了。不过我的意思是,在凡人和外门弟子之间,你觉得我应该站在哪儿?”
韩元拧眉,好一会儿才摇头说:“师兄此言却无根据,凡人与蜀山外门并非对立。”
“的确并非对立,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解决问题的时候,总要有答桉,而任何能够真正解决问题的答桉都很难做到不偏不倚。蜀山是仙宗,但根基来自凡人,宗门的持续发展如果缺了凡人的参与,那就是空中楼阁,早晚有崩溃的一天。我并不否认外门弟子对蜀山的重要性,但我坚信蜀山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外门弟子。可是,凡人呢?”
此言一出,韩元顿时稍稍沉默。
王鲤继续:“凡人的管理职权,本身就在外门总务堂,内门从未插手此事,可谓一应权柄尽皆赋予下放。可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内门没有推拒责任,但实际上应当承担主要责任的不是外门吗?
神位不是外门的东西,不是所有宗门都是仙宗,也不是所有仙宗都有神位。所以,神位交给外门弟子还是交给凡人,本质上和外门没有任何关系。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我坚定不移地站在凡人那边。
不是因为我看不起外门弟子,而是因为外门从来都不缺少关注,上至宗主,下至仙山长老,他们都会为外门提供资源和条件,希望有更多弟子能够顺利地进入内门。然而,历来就很少有人真正将目光放在凡人身上。所以,我不怕会激怒甚至逼得外门竞相攻击我,因为我拿走的只是万分之一的神位,他们已经得到和未来将会得到的,远比这重要得多。
所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韩元怔愣无言。
王鲤不急逼问。
许久,他道:“我认可师兄的视角和立场,可那凡人没有任何经验,如何做得好土地?”
“这个问题,同样充满了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慢。凡人没有经验,难道外门弟子就有经验?”
“他们至少有实力。”
“神位加身,灵气灌体,道法天成,土地该有的能力她一样都不会缺。至于实力,在蜀山域做土地,最重要的是实力吗?韩师弟,凡人是蜀山的根基,你我都曾是凡人,但现在我们都是修士了。学习,能改变很多东西。以前的凡人,未来可能是仙人,看待事物的眼光和视角应该是动态的,而不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话落之后,房间内陷入许久的沉默。
韩元眼眸微闭,王鲤品茶静候。
桌上摆满菜品,小二退去后,韩元睁开眼来。
他苦笑拱手:“是师弟见知有障,心思存妄,多谢师兄指点!”
王鲤却拿起快子,温声细语地说:“其实,师弟说的也不算错,只是正因为和师弟一样想法的同门很多,乃至包括内门也一样,所以,我想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那我就站到凡人那边好了。反正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为了蜀山。”
韩元闻言,却正经地道:“师兄不必安慰我,方才细细想来,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以自己为重,哪怕我不渴求身为,也未能避免地忘了自己曾是凡人。此诚为吾之过也!”
王鲤笑而不语。
韩元又皱着眉头说:“现在想来,外门不少师兄弟所言的确不够敞亮,如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一般。”
王鲤愕然:“此话怎讲?”
韩元正色:“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两人同时沉默,数息后同时放声大笑。
片刻后。
“师兄,你的考虑虽然有道理,但终于是拿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王鲤微笑摇头:“我昨夜曾深思反省,明悟慎言之道。可今日再想,又有不同感悟。”
“哦?”
“有些话,别人不能说,是不想影响宗门团结。可我却可以说,也应该说,毕竟在很多人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哈哈,师兄,孩子可做不下安平城那种大事来。”
“可还是止不住别人会这么想。既然如此,那我便如孩子一般,有什么便说什么。韩师弟想来会将方才那些话告知外门吧?”
“当然,既已明了师兄所想所思,我又如何能让他们继续保留心中怨怼?”
“好。那你不妨把我接下来的话也告诉那些难以理解,甚至反对更加严重的人。就说:神位不同于灵石、功法,也不同于师承、道统。神位给你,你可以拿;不给你,你不能抢。”
韩元听得眼眸震动,张着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王鲤虽然只是内门弟子,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背后都会有人替他背书,也不会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反对王鲤的决定,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担任监察使。
哪怕在某些老人的眼里,他的想法、说法和决定是错的,可在这样一件事情,他们仍然会予以支持。
王鲤想得到这些,所以他很狂妄甚至嚣张地说了。
韩元也能想到,所以他无力反驳。
“韩师弟,再吃点?”王鲤说。
韩元木然地拿起快子,此时再看王鲤,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从相逢互让到现在,短短的时间里,王鲤给他的颠覆一次接着一次。
王鲤却好似抛开了方才的一切,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两人告别。
“韩师弟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