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苏旭拜入万仙宗已有数十年,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情景。

她在修炼中也经过不少磨砺,并非只是躺在床上睡觉。

――那只是增长灵力的方式,但有灵力并不代表一切。

谢无涯曾对她悉心教导,他本是以战出名的剑修,能以渡劫境对抗离火王而生还,要知道另外两个渡劫境的大能都陨落在同一个妖王手中。

他的教学向来是实践第一,因此数次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反正妖族恢复力比人族强了数倍,有时甚至能一边打一边愈伤――这点师弟师妹们也能做到,只是速度比她慢了些许。

更别提苏旭几乎每次离开宗门,都要出点莫名的状况。

好在拜师尊所赐,以一打十、以一敌百、一个人打群架、兼逆境翻盘之类的战局,她全都不在话下。

不过,苏旭还记得,谢无涯曾说他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人族,还告诫她,这宗门里有些高手,也能分辨出她的灵压甚至招式,因此让她低调行事,还不允许她参加内门会试。

苏旭本来就对那些没兴趣,她知道自己比其他的参与者强了许多。

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师弟师妹们都能参与。

“因为他们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绽,就不可能打进前二十,也不会被那些能看穿他们身份的高手观看比赛。”

那时谢无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随便打几场就退出也可以。”

“……”

苏旭早就被警告过,但被除了师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如今头回遇到。

此刻,她被钳制的右腕压在冰冷的栏杆上,袖口滑落至手肘,雪臂上融金妖纹诡谲艳丽。

随着心情激荡,本已黯淡的光泽竟越发明亮,如同火焰燃烧。

这姿势其实不算什么,不过被抓住一只手罢了。

她能想出无数种反击之法,但苏旭就是觉得那些都没用,可能只会害得自己更加狼狈。

“现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苏旭有些纠结地说道:“两种选择。”

“一,我杀了你,二,我放了你,是这样么?”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过度施力,只是恰到好处地让她无法摆脱。

苏旭白了他一眼,“一,我们同归于尽,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你在这里看守命缘池,我出宗门做任务,我们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但若是准备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那并非秘密,你师尊定然知道。”

苏旭简直无语,“照你这么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为我师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从未说那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是你先提的。”

他颇为无奈地一叹,不紧不慢地放开了禁锢,任由旁边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状似无意地问道:“静心殿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连规矩都忘了?”

苏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懒得再隐瞒,“师尊将灵犀传给我师弟了。”

灵犀换主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万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至于后面那句,她这话有些含糊。

然而百里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顿时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剑修。”

“我那师弟也并非剑修!我气的是师尊骗我还不信我,说什么本性难改――”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这位‘师妹’。”

百里葳耐心地道:“他虽然被师父宠坏了,但总归还算个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为徒就不会害你,你既不是剑修,就无需取信讨好他。”

苏旭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对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剑修,学不得那些高深的剑诀,又已修炼到这份上,其实早不需要师尊的指点,那么谢无涯如何想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该骗我!”

她叹道,“当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将我带入宗门,我修行时没有师姐师兄指导,都是师尊手把手教我……虽然说那也是他承诺过的。”

百里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来惫懒,竟向你许诺亲自指点你修行?”

苏旭点了点头。

那时她失去了父亲,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已经变成了孤儿。

想到远在大荒的母亲,又觉得那些情深义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么是幻想,要么就是谎言,否则,倘若真的在意,十余年来为何从不相见?

彼时月色凄凉,黑鸦在半空盘旋,墓地中回荡着凄厉的啼叫,四处阴风森森。

她看着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觉得了无生趣。

“修仙?”

她已经哭了许久,泪水干涸,双眼酸痛。

“长生不老有什么用?这位仙长可有妻室儿女?双亲尚且安好?可曾失去过至亲好友?那感觉怎样?是不是自己有万般能耐却奈何不得命运?如今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

谢无涯立在墓园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着一身冷如清霜的月华,投落了长长的黑影。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叹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样……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听着,本来还指望对方说出什么大道理,闻言嗤笑一声,“要不仙长与我一同走吧,黄泉路上还有个照应。”

……

苏旭回忆着这段过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里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也露出几分缅怀,“这情景竟是与我当年有些相似。”

苏旭大感意外。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讲述过往的意思,她也没有缠问。

苏旭继续道:“后来,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脸,说了些混账话,什么如何忍心带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接着把我打晕了。”

当然,谢无涯那时就看出她是个妖怪,甚至看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就将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询问她的母亲是否远在大荒,还说若是就这么死了,竟是连生母也未曾得见了。

苏旭没有将这段讲出来。

她和眼前这人已经是交浅言深,用不着说更多了。

不过她说的话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辕灵山桃源峰内,得知了谢无涯的身份。

那位沧浪仙尊告诉她,她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火系天灵根。

有这般天赋,纵然是个废物也必然能筑基,修士一旦筑基则寿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御剑飞行,也可使用诸般法术上天入地变化万千。

彼时苏旭却无甚兴趣,她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千顷桃林,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将我当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当中多有龃龉,并非世外仙境,我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出身,背后无权无势无人,空有天赋,拜在这地方,见了谁都要行礼,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势利眼,若是不讨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门,说不定过得就无比艰难……哼,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无涯奇道:“你竟然连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灵根筑基无望罢了。”

“……”

“再后来,”苏旭回忆道:“师尊告诉我,我拜在他门下并不会有任何委屈之处,宗门里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经长辈,其他人要么是师兄师姐,要么是师侄师侄孙,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实力,就没人再去议论那些,所以最初那两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筑基,将能学的法术学了个遍。”

当然,所谓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阁里,并非都挤在一间屋子。

“我们每每争执,我就会说是他当年死皮赖脸求着我当他徒弟,所以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着你?”

旁边听故事的男人一脸莫名,“他既然开口,就要言出必行,对你好本就是应该的,否则就不要许诺。”

“哈,你听上去和我一样狼心狗肺,换成别人非要指责我大逆不道。”

苏旭难得在这事上获得赞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么。”

“传道受业本是师父的职责,弟子则要勤于修炼将所学发扬光大――”

他微微一顿,“无论少了师父还是徒弟,我仙门道法都将失去传承,是以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也从没有谁欠了谁的说法,所以咱们两个兴许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事上却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苏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没有从这角度考虑过,虽然听着和尊师重道一类的言论相悖,但仔细品味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百里葳又淡淡地道:“那剑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们妖族肉身强横,我所见过的大妖和妖王们,没有哪个依仗神兵利器,再过些年,待你修为大成,纵然仙剑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罢了。”

苏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韩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剑也不过这几年有用罢了,然而师尊明明也清楚这些,却还是要将灵犀给他!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她又气愤不已。

“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因我实在忍不得了。”

苏旭深吸一口气,双眼冒火地道:“师尊曾向我许诺,待我晋入灵虚境,若无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将灵犀传给我……还曾说我已收敛了本性,刚才又说我本性难改,摆出一副失望的嘴脸,不知装给谁看的。”

“嗯?他认为你的本性是什么?”

“暴躁易怒,嗜血好杀?”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旁边的男人闻言微怔,接着就笑出声来,“当真?”

苏旭下意识想说当真你个头,若她真是这样,早就在静心殿和韩二狗打个你死我活。

“只是传闻中好多厉害的大妖都是这样。”

苏旭想了想,“反正呢,他还是希望我继续装模作样,当个温和端庄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许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实我脾气并怎么不好,那些谦和忍让多半都是装出来的,但他若不曾毁诺,兴许我可以一直装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我不干了。

这样一来师尊可能也会对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嘲讽,这和当日入门时所担忧的境况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葳平平静静看了她一眼,并不赞许也不反对,似乎也并不在意事情会如何发展。

苏旭沉默片刻,“师兄还要在这里思过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经过几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对手,这里还束手束脚的。”

“我随时都能出去。”

对方满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翘,“反正师尊不会知道,知道也并不在意,我做过太多违背门规的事了。”

这萧疏轩举、又仿佛久经岁月沉淀的成熟男人,笑起来却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苏旭眼睛一亮,“师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转念一想,“不过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会在意倒是真的。”

“宗主那般神人?”

百里葳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算了,你既然要离山,就等你下次回来吧,指点你几招也无妨。”

苏旭心想虽说两人是平辈,然而对方修为显然胜过自己,对敌经验亦是丰富,说是指点并无问题。

“你是否也是剑修呢?”

“我师尊和诸位同门都是剑修,所以我也学了些剑诀,但我如今已经舍去了剑,一定要说的话,什么都略通一些吧。”

对方不置可否地道。

苏旭眼睛一亮。

眼前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高手,而且恐怕灵虚境都不止,昔日她对阵秦家家主的时候,可没有方才那样被压制得狠厉。

甚至,斩龙峰也有几位化神境长老――说不定眼前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有的是宗主的徒弟,有的是宗主同门的弟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大都在忙着修炼准备晋入渡劫境。

她的师尊是渡劫境大佬,所以苏旭倒也没为这猜测过于兴奋。

让她激动的是,在这遍地都是剑修、或是高手们都是剑修的宗门里,难得碰到一个不完全是剑修的人,何其不易!

她立刻点头:“好,师兄答应指点我,可千万别忘了!”

百里葳从善如流地点头,“待你回到宗门,我去桃源峰找你。”

苏旭讶然道:“你真要违背宗主的意愿?你若出去不会受罚?”

“总不能真教你等我几十载。”

百里葳从容不迫地摇头道:“不必担心,师尊早就不会罚我了,兴许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苏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毕竟他们刚刚探讨过这话题,“宗主他、我师尊说宗主其实是挺好说话的,他从未见过宗主发怒的样子。”

甚至杀人的时候都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世间没什么事会被他放在心上。

苏旭默默吞下了这句话,“反正无论如何,肯定不会食言而肥,不会今天对慕容遥承诺将仙剑给他,过几年又送给哪个鼠雀之辈。”

她又忍不住愤慨起来。

“放心,就算不与你相约,我也不会一直守在这里,所以你回来后等我就好。”

百里葳闻言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再说,我师尊确实言出必行,我自然也是一样的,有你这句话,我更不会骗你。”

苏旭听着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但她确实很想和对方干架,哪怕被打断全身骨头也无所谓――反正这种经历早就有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不再矫情了。

“一言为定,待我回来,必定向师兄讨教!”

苏旭刚准备捏诀走人,手又被隔着衣袖扣住了。

对方不轻不重地捏着少女略显纤细的手指,破坏了堪堪要成形的法诀,“怎么又忘了规矩,这样直接施术,莫不是想将脑袋留在这里。”

丝质水袖轻滑单薄,掩不住肌肤上蒸腾的滚烫热意。

苏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