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603 字 2022-08-26

太上皇与豆卢妃均是一夜未眠,到四更时分,内侍又来禀报:“宅家在殿外晕过去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负他进来吧。”一时内侍背负着李隆基进来,便放置在坐榻上,李隆基原本晕去不沉,只是跪了一夜实在筋疲力尽,被内侍喂了一口水,揉着膝头,也就悠悠醒转。他在灯光下看到父亲和豆卢妃都站在自己身边,咬着牙从榻上溜下来,双膝着地的一刻才惊觉痛如万针攒刺,倒抽一口冷气下紧紧咬住牙关,却是一言不发。

太上皇挥挥手吩咐内侍退下,转身取过桌上一本书册,递给李隆基低声道:“读过这段么?”李隆基脑中犹有些晕沉,朦胧一望,却不过是本孟子,正翻到《梁惠王上》一篇,这是他幼年就读烂的,趁着假做读书,垂下眼睑悄悄喘了口气,心智渐渐清明,已知父亲未尽之语,双手将那卷书册捧上道:“臣知罪,听凭太上皇责罚。只是刘幽求有匡扶社稷之功,在八议之列,请太上皇开恩免死。”

太上皇缓缓坐下道:“若是我赦了他们,你能保证,不再出这样的事么?”李隆基低声道:“是否他人发难时,臣也只能束手待毙?若这是爹爹的意思,为何当初不传位于姑母。”太上皇皱眉道:“你姑母和则天皇后不同。她是我李氏一脉,归根到底,是要我李氏江山太平昌盛。何况……”说到此处,皇帝稍稍一顿,放低声音道:“三郎,你如此年轻,为何就容不得她几年?”李隆基缓缓抬头,虽他面色苍白之极,双目却矍然带着剑锋寒光,他低声道:“汉质帝驾崩时更年轻。”

太上皇遽然拂袖而起,神情中少有地显露出惊怒之色,叫道:“三郎!”李隆基叩首道:“臣死罪。”太上皇踱上前来,蹲下身去,扶起李隆基的双肩,道:“爹爹不求你太多,只求你不可害你姑母一家性命,好么?”李隆基望着父亲面上的无助与哀恸,想起王琚的话,迟疑一刻道:“臣领旨。”太上皇摇头道:“我不要你领旨,我要你起誓。”李隆基心中稍稍一震,慢慢跪正了身子,朗声道:“臣李隆基对李氏列祖列宗起誓,若施兵机于骨肉,此生亦受此祸。终身夫妇相疑,父子相仇,妻女不保,帝业不守。皇天后土,伏惟照鉴!”

太上皇慢慢站起身来,转身于案上提笔写了几个字,将一本奏本递给李隆基,李隆基低头一看,见大理寺的奏呈后御笔批着几个字:幽求流封州,暐流峰州。他重又叩首道:“谢太上皇开恩。”

如此大案在太上皇的调停之下,终于未杀一人而平静过去。薛崇简到九月中才重回朝堂,来到太极殿阶下排班等候时,再看见飞檐重楼的太极殿,恍然有隔世之感。他刚一到广场立刻被一群年轻羽林将官围住,他只笑说大病一场,口中和旁人敷衍,眼睛还是禁不住抬起来,向前望去。原来那个人就在那里,站在东班班首回过头来,对着他凝目。入秋后天越发亮得晚了,上朝时天色犹有些晦暝,不甚明丽的朝阳恰被李成器遮挡在身后,薛崇简逆着暗红的光芒,全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神情。这奇异的光影和在梦中一模一样,他们遥遥相望,其间阻隔的昨日是河流,今日是人群,明日或许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就是走不到一处去。这景象从此烙进他的脑海,数载的别离中,明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在身边,但他仍然在旦暮之时忍不住向朝霞夕阳望去,似乎看到那暗红如血的光芒中,有人向他遥遥瞩目。

下朝后依旧是太平公主与太上皇一同入内,薛崇简心不在焉随波逐流向外走,走到左延明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极低地唤了他一声:“花奴。”他正要回头,手已被人拉住,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小跑起来,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李成器拖着自己向西跑去。他们跑过舍人院与中书省,穿过兴仁门,此时诸位大臣刚刚散朝,尚未归馆办事,各官署中皆是一片寂静,也无人理睬这两位亲王在宫内乱跑。薛崇简觉得滑稽,李成器还穿着朝服,一手擎着只象牙笏板,宽大的衣裳在奔跑中与自己的袍角时时撞击纠缠,啪啪作响。他要带自己去何处?他却一点也关心,只要跟着他就好。他想起当初自己把他从百福院中救出来,也是这般拖着手,不辨道路地奔跑,此时才知道那一刻竟也是极度幸福的。他们只有在逃命的时候能够执子之手,一旦停下来,就有浩浩江川熙熙人群将他们分开。

太极宫向西渐渐接近掖廷,遍地野草的幽深宫巷里连巡守的羽林也没有,李成器终于在一道狭长的巷子里停下来,他背靠着宫墙支撑着自己快要瘫下去的身体,喘着气与薛崇简四目相望,他们眼中都蒙了汗水。待他稍稍缓过气来,他伸出手去,将薛崇简慢慢拉到怀中来,他的手有些颤抖,从薛崇简的脖颈一路下滑,滑到他臀上,轻声问:“还疼不疼?”他自然知道,事隔两月,什么样的皮肉之伤也该好了,可是那鲜血淋漓的伤痕多日来一直缠绕在他的眼前与梦魇中,每一念及,便有几欲窒息的痛楚。这句问候是他亏欠了花奴的,若不说出来,他真的怕自己会被生生憋死。

薛崇简将下颚搭在李成器的肩头,喃喃道:“疼,表哥给我揉揉。”李成器摸索着掰开薛崇简腰间的玉带,提起他的袍子,将手探入他中衣内,与那凉滑如丝的肌肤接触,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何等的滚烫。薛崇简望着脚下一丛黄败的野草,想起那日终南山上如火如荼的莲花,惊觉时间是如此的残忍。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疼,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是真的隔着三月未见,那思念侵入骨髓的疼痛,可有何人能负担地起。

待他们离去时,薛崇简挣脱开李成器的手,淡笑道:“我先走,现在我身边的奴子都是我娘派的,看见了不好。”李成器道:“姑母还是不许你出门?”薛崇简笑道:“现在也准我上街进个酒肆什么的。”李成器道:“你去哪家酒肆?”薛崇简望着他,只是微笑不语,李成器心中如被刀缓缓剜下一块块肉来,垂首道:“我不让他们看到,我就是想……多看你几眼。”他二十年来与这个人耳鬓厮磨,到今日才懂得,上天的恩赐一旦收回,会连看一眼都成为奢侈。

李隆基与王琚皆着缺胯斓衫,信马绕昆明池而游。长安人皆喜郊饮,春夏时这里往往摩肩接踵都是游人,但重阳一过,一年郊游便从此而止。昆明池上秋风萧瑟,但见落叶萧萧,连一只游船都不见,反倒只剩下一片干净山水。李隆基淡笑道:“西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怪不得连汉武帝一世英雄,当此情景都会气短。”王琚笑道:“我却听说过陛下池边饮酒的轶事,刘彻小儿生长深宫,如何有陛下的气魄。”王琚说的是李隆基方回长安时,曾白龙鱼服来此春游,有众富家少年于池边饮酒,他便上前与人家同饮,那些少年不悦,为了讥刺他,便命各人自报家门,微贱者下席与人斟酒。到李隆基时,他高声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郡王某。”吓得一桌少年哄然逃窜,他便独坐树下自斟自饮,而后从容离去。旧事重提,李隆基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年少轻狂,徒惹人耻笑。

王琚望着李隆基,知道刘幽求一案对他打击极大,笑道:“陛下还记得您来我家中射兔下酒之事么?”李隆基笑道:“你还好意思提,请我去喝酒,连下酒菜都没有——不过嫂夫人的手艺倒真是令人怀想。”王琚笑道:“我虽搬到了城中,但那所破屋子因陛下去过,没舍得盘出去。今日猜测也许陛下还想旧地重游,便让拙荆提早去预备——今日下酒菜是有的。”

他们来到城南一处破旧宅院,还是王琚初回长安时的居所。两人下了马,同来的高力士与王毛仲将马牵到后院。王琚的妻子荆钗布裙迎出来笑道:“方才还说,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李隆基与王琚进入屋内,却见桌边早等了几个人,一齐起身下拜道:“叩见陛下!”李隆基一愣之下,骤然目视王琚道:“你做什么!”王毛仲刷地一声便抽出剑来。

王琚亦跪下道:“臣欺君死罪,只是两位大人欲见陛下,城中四处皆有他人耳目,臣不得已,才请陛下到此。”李隆基见地上跪着的是宰相崔日用与御史麻察,崔日用平日里对自己和太平的争斗不偏不倚,靠着诛韦氏的大功深得太上皇信任,麻察却是举朝皆知的太平党羽。李隆基一时想不到此二人为何会在王琚的家中,他此时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冷下脸道:“王琚,你我布衣之交到此而止。两位大人,朝中之事,自可在太极宫中求见。君子不处嫌疑间,请诸位自重。”他说罢转身便要走,崔日用忽然在后高声道:“刘幽求危矣!”

李隆基回身道:“此话怎讲?”崔日用道:“陛下可知,崔湜已秘信他的表兄广州提督周利贞,于刘幽求到日即将其毒杀?”李隆基看定崔日用道:“崔大人既知,为何不上禀太上皇?”崔日用道:“谁人不知,太上皇为人所挟。”他忽然仰首高声道:“朝堂自有天子在。”李隆基侧目去看麻察,崔日用知他担心什么,忙道:“麻御史隐迹于崔湜处,此番消息就是他探知。”李隆基回身扶起崔日用,垂首望着麻察道:“太平公主有负于你?”麻察叩首道:“臣知罪。只是陛下容臣说一句真心话,昔日陛下为太子,太平为长公主,同为臣子。而太上皇为太平之言是听,臣不得不依附其门下。今日陛下得正大统,太平不过一臣妾,犹跋扈以欺君上,乃蹈死之徒。臣愿为陛下耳目,以期将功折罪。”

李隆基淡笑道:“麻大人可曾听说太宗皇帝纵囚一事?死囚若有信义,人主犹能容之,何况大人此番营救刘幽求大人,便于我有大恩。昔日是非,如大人所言,我自身犹不能保,人心因势利导,我不会怪罪。”麻察大喜,叩首道:“臣万死不敢负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