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555 字 2022-08-26

皇帝猜度,最令薛崇简怨愤的应当还是昨日李成器责打了他,便讪笑一声,打趣道:“凤奴昨日半夜知晓了实情,为了找你把半个长安城的坊门都砸开了,今早还有御史弹劾他呢。你若不肯饶了他,舅舅便将他送到宗正寺去杖一顿,替你出气。”

薛崇简心中苦笑一下,他上药后趴了这一阵,觉得臀上刀割一般的痛楚略有缓解,努力挣出一些力气来,强撑着要下床,皇帝忙按住他道:“你要什么,跟舅舅说就是。”薛崇简却是不理皇帝扶着自己的那双手,顺着床沿溜下来,跪在皇帝足边,叩首道:“臣自幼骄纵无礼,昨日受些须惩戒,实不抵往日罪责于万一。臣恳请陛下,将臣的郡王封爵与千牛卫将军之职一并削去,赐臣去蒲州服侍母亲。”

皇帝素日和薛崇简随意惯了,除了每日上朝他随众一拜,自己从未让他跪着说过话。此时他一身素服跪在自己身旁,口气便与那些朝臣们一样恭谦卑微,恍惚中又是惊心又是怜惜,弯腰拉起薛崇简一只手,温言道:“你先上床来,咱们慢慢商议。”薛崇简却不动,又叩首道:“臣恳请陛下恩准。”

李旦无奈,只得叹了口气道:“花奴,你定然不肯原谅舅舅和你表哥么?”薛崇简伏在地上道:“陛下如此说,臣死无葬身之地了。臣只是思念母亲,且自惭德行有亏,不堪胜任要职,只求以闲散之身,尽人子一点本分。”李旦抚着他的头道:“你母亲临走之前,嘱托我看护你。你如果到蒲州去,会令舅舅无颜见你母亲的。舅舅为自己,也为凤奴、三郎、五郎,向你讨个情,好么?”薛崇简眼眶一酸,道:“陛下误会了,臣绝不会对母亲提起此事。”

李旦被薛崇简油盐不进的几句话顶得甚是为难,他尴尬地看看李成器,却见李成器立于一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甚为这一对儿郎头痛。他叹道:“你母亲走时,我就向她许诺,三月内必然招她回来。待你养好了伤,跑到蒲州去,她又该回长安了,何苦如此折腾。”薛崇简沉吟一刻道:“那也请陛下将臣的爵位官职削去。”李旦微微一笑道:“舅舅知道你不在乎这些,无论是否革除王爵,你先上床来,舅舅和你说话也方便。”

薛崇简不好再执拗,被皇帝和李成器扶起,重又回到床上,却不料皇帝对李成器笑道:“朕实实是没法了,你也算得一个罪魁,便命你在此处照料花奴,将功折罪。”他说罢站起身来,也不叫李成器陪同,自顾自地开门去了。

薛崇简和李成器都未想到,皇帝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忽然抬脚走了。屋内骤然便只剩下两人,反倒都说不出话来。李成器试探着在床边坐下,握住薛崇简的双肩,低声唤道:“花奴,疼得厉害么?”

薛崇简只觉得如此滑稽,昨日他挨了板子,哽咽着向表哥祈求,渴望他的胸怀与安慰。若是那时候他能问这么一句,自己该多么地欣喜,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可在他的怀抱中得到平复。今日他还是一样的疼,一样的寂寞,一样希望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却在一个阴差阳错间,让他破灭了那温暖的幻想。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李成器不过下车多走了那几步,一条天堑便在他们之间裂开。他只觉身子又冷了起来,血液似乎在缓缓从他的躯体中流失,他的身上另有一处伤口,太医查不出来,也无法用药物填补。他觉得有些害怕,也许李成器在此多坐一刻,他的血就真要流光了。他闭上双目道:“臣有些倦,想歇歇,请殿下移驾吧。”

“花奴!”李成器再也忍耐不住,他扑到床头,望着薛崇简的脸茫然道:“你已经如此厌弃表哥了么?”他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淌下,轻声道:“表哥昨日不该责打你,你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不是,不是为了这个,我从未因为你给的责罚而怨恨过。我只是太胆怯,我时时在相守中畏惧着离别,我畏惧终有一日,连这祈求的责罚都不可得;我畏惧终有一日笙歌散去,我无法独自支撑起那花落抛旧枝的寂寞。我们从前说了那么多相守,许了那么多长久,到今日才知,那原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

薛崇简睁开眼睛,只望见李成器悲怆的脸,他想,你定然也同我一样,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与亮光。他苦笑道:“臣没有责怪殿下,真的,从前殿下总是说臣不懂事,现在臣懂事了。”宁静的屋内,那两个生疏的称呼如火舌般舔得李成器眼前阵阵发黑,竟是怎么都听不明白薛崇简话中含义。他朦胧中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来,也不跟薛崇简道别,起身便推门出去。

薛崇简也不知李成器何以忽然变如此决绝,他太累,没有力气再想别的。或许是因为太医说的,他外伤加上风寒,烧得糊涂了,才会如此轻易地推开自己拼却一生追寻的东西。是因为贪婪么?原以为只要能看着他就好,他能平安幸福就好,却终究因为害怕失去而伤了他。

薛崇简听着那铜漏一滴滴落下,心中渐渐转向空洞迷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低低唤他,花奴。他微微呻吟,有一个怀抱将他轻轻拥住,他在模糊的神智中本能地觉得这动作舒适无比,在梦中亦感到了不可再得的欢喜,却又因为怕那梦境会突然消失而焦灼。他下意识地抓住一片物事,似是衣角,复又安心地睡着。

太医给薛崇简所服的药颇能安神,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再醒来时已经入夜,唯有窗下一尊莲花香薰内散出一小圈极淡的光晕,让屋内勉强可以辨影。薛崇简睁了一会儿眼睛,复又闭目静静地伏着,终究是为自己过早醒来而遗憾。过了一刻,他知道自己若再贪恋下去,必会情难自禁,一切又将从头开始。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来,将身子从那人怀中挪出,沉着脸叫道:“殿下怎么又来了?”

李成器被他压得久了,一条右腿早已麻木,他这一挪开,才感到了针刺般的痛楚。他涩然一笑,强用双臂撑着,转身跪在床下。薛崇简叹了口气道:“殿下要我也下来跪着么?”李成器握住薛崇简的手,暗室中薛崇简不甚看得清他的面容,只觉那双眼睛中蕴着满满两洼柔光,便如在夜中幽幽点了两盏烛一般。

李成器道:“有件事,早就该请你做了。”他从枕畔摸出一件物事,放入薛崇简手中,薛崇简手中一凉,凝目去看,才分辨出果然是那段紫檀戒尺。他睁大了眼睛,努力,却又不能置信地望着对面的人。他看见李成器艰难地支撑站起身,他颤抖的手缓缓挪到了腰间,修长的手指在玉带的机隼上一按,啪得一声,轻轻的一声响,让薛崇简打了个寒颤。一瞬间他似是被刺痛了,目光渐渐发冷,他看着这个人的表演,如同看一台明知会唱错词的戏,等着最后的一刻,优伶独自站在台上出丑。他怎么能够这样,以为这拙劣的表演,便可以抵消昨日他那一点头,给自己带来的绝望么?

李成器的手也有些颤抖,他一一拉开长袍的带子,那件圆领袍无声萎落于地,李成器通身素白,在黑暗中看去也有些抢眼,他伸足缓缓从那堆衣衫中踏出来,在床边侧身跪下去。如薛崇简预料的一般,他的手又去解中衣下的腰带,薛崇简只觉胸口堵得发疼,似是被一块残破的砖瓦,支楞在胸腔上。这不是他要的,这些敷衍的道歉,造作的补偿,他要来有什么用?他真正渴望的,不过是在他怀中闭目睡去,而不必担心醒来时只看到一领空衫,可是李成器从来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