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128 字 2022-08-26

她们说话间茶汤已再次腾起波浪,太平随手拈了盐姜等物投入汤中,叹道:“又让我煎老了——小时候最喜看这些水泡像珍珠一样此起彼伏,有一次我就这样看着,一直把茶都煮干了,三郎还笑我傻。如今再看,为何一点趣味也无?”

那个名字被太平无意间提前,却如一道闪电劈入上官婉儿魂魄深处,直打得她身子一颤,心中剧痛。她抬眼去看太平的神色,见太平只是认真盯着那沸腾如雪的茶汤出神,神情中略带稚气,便也敷衍笑道:“我小时最喜吃石蜜饼,总是在香囊里藏一块儿,时不时拿手摸去,知道它还在,就觉得安稳踏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傻笑。”她从盘中拿出一块石蜜饼,掰了一个小角儿放入口中,漫然道:“现在也同嚼蜡差不多,年岁日增,心动之物日少。”太平笑道:“所以长命百岁未必是好事。”

这时薛崇简进了屋子,见到上官婉儿一怔,道:“阿姨来了?”上官婉儿笑道:“花郎身子可好些了?”太平公主笑道:“他被我拘着念书,镇日死样活气的。”上官婉儿道:“我要说了今日由来,花郎该骂我了。至尊发愿要在浴佛节之日舍一千份《金刚经》,我替公主和花郎各求了一百份。”太平笑道:“正好让他抄抄经静心。” 薛崇简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道:“到浴佛节也不过一月,一部金刚经五千多字呢,一百份如何抄得完……”太平在他额上一点笑道:“你要是敢投机取巧找人代笔,就等着挨你阿婆的板子吧!”

上官婉儿一笑,向随来的宫女韦团儿道:“团儿,把经册送给公主过目。” 韦团儿上前跪下,将一只檀木匣子轻放在案上,太平仔细打量韦团儿一眼,淡笑道:“好靓丽的人儿,今年多大了?”韦团儿垂首道:“禀公主,奴婢二十四岁了。”太平拉起她垂下的手,只觉入手香滑白腻,笑道:“这素馨香药还是我亲自配的方子,里头掺了龙涎,香气数日不散。也只送给陛下和几家王府,不知你这香药是谁赐的?宅家,魏王,还是梁王?”

韦团儿面色微微一白,下意识去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笑道:“公主问你,你如实说就是,难不成公主还能小气地再讨要回去?”韦团儿在皇帝身边算是得宠的人儿,往日也常和上官婉儿等人一处调笑,并不特别畏惧太平公主,但不知为何,自己被她牵着一只手,总是心中忐忑,也不敢无礼抽回。想要诹个谎是皇帝赐下,又怕被上官婉儿拆穿,只得讷讷道:“一日魏王进宫,见奴婢站在门口,随手赏了一盒给奴婢。”

太平点头笑道“承嗣哥哥体贴入微,怕皴着你柔荑小手,你也有国士之节,知道涓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为这一盒香药,就甘愿为他陷害主母。”韦团儿身子剧烈一震,下意识就要将自己的手夺回,却不料太平手上骤然加力,她身子向后微微一仰,手却还在太平手中,吓得失声道:“公主……公主冤枉!奴婢不知公主所谓何事!”

太平冷冷一笑,目光从韦团儿脸上慢慢又看回她那只手,韦团儿给她看得毛骨悚然,颤声道:“公主若是不信,可以请魏王来!”太平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伶俐人儿,却也说这样的痴话,魏王来了,会为你这贱人开脱么?”韦团儿吓得泪水夺眶而出,哭道:“公主莫要冤枉了奴婢,抄检东宫皆是宅家亲下旨意,奴婢又如何得知?”太平公主笑道:“冤枉不冤枉,试试就知道——你道天下只有来俊臣一人懂得刑求么?”她面色一沉,低喝道:“来人,上火盆!”

韦团儿急向上官婉儿哭道:“赞德救我!”上官婉儿正持了茶铫,将煎好的茶汤依次为太平公主与薛崇简筛入杯中,神色不变道:“公主是君,我是臣,公主是主,我是奴。公主要处置你,我只有惶恐待罪的份儿,焉能有置喙之处?”

韦团儿此时才知,上官婉儿今日带她到太平公主府,竟是诱她入彀,又恨又怕,愤然道:“我是赞德从宫里带出来的,出了事赞德如何向宅家交代!”上官婉儿淡笑道:“自然是公主让我如何交代,我就如何交代。”

这时几个身着皂色衣裳的内侍提着一个火盆进来,将门闭上,屋中本就煦暖,被火气一蒸立时便显出燥热来。几个内侍上前将韦团儿拖开,将她右手紧紧按在地上,便有一人用铁钳子夹出火盆中一个烧得炽热的铜狮子,向韦团儿走去。

韦团儿吓得魂飞魄散,疯了似地挣扎哭号,薛崇简皱眉道:“阿母,这是……” 太平轻笑着道:“她自恃青春美貌,却不知红颜变枯骨,也只是瞬息之间。你不是想替凤奴报仇么,看好了。”那内侍对韦团儿的哭求无动于衷,将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浪的铜狮子骤然按在她那只莹白的手上。伴随着韦团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焦臭的气味登时蹿入诸人鼻中。

薛崇简从未见过母亲用这等狠辣手段,虽然深恨韦团儿,可是面对这等场景,仍是禁不住心中乱跳,转过脸去不愿再看。

韦团儿支撑不住,痉挛几下便晕厥过去,那些内侍立刻将一桶冷水迎头泼下,韦团儿苏醒过来,望着自已焦黑的右手,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已无力挣扎。太平笑道:“你是聪明孩子,今日你不说,我自然要杀你。你说了,牵出上头更大的人物来,才能将你遮蔽住。”韦团儿身子缩成一团,抽搐一阵,微微开口道:“那……请公主起誓……保我性命……否则,我……有死而已……公主,也将魏王拿来……烙上一烙……”

太平倒也钦佩她到了此等境地,还能稳住阵脚胁迫自己,怪不得武承嗣肯用她。太平笑着拿起一只瓷盅在地上掷碎,道:“我李令月对天起誓,我若害你性命,有如此杯,皇天后土,伏惟照鉴。”上官婉儿扫她一眼,却不曾吭声。

韦团儿喘息道:“奴婢……多谢公主,是魏王,将几个木人,交给奴婢,要奴婢埋在东宫……他说……事成后就收奴婢……做侧妃……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太平微微笑道:“你可知魏王是宅家什么人?宅家待魏王如亲子,你攀出他来,还指望我能救你么?”韦团儿一时也迷茫,喃喃道:“请公主……明示……”太平笑道:“你仔细想想,要害皇嗣的,究竟是什么人?”韦团儿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公主救我……”她忽然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惊醒道:“是来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