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119 字 2022-08-26

绥子的胸口起伏着,他死死瞪着薛崇简,似是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一众少年皆愤愤道:“他们汉人最为狡诈,不能信他!可汗大人大仇不报,我们有何面目去故乡见九姓族人!”

绥子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从薛崇简的手中抽出,薛崇简也不再使力,慢慢垂下手臂。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血性少年,不为自己的可汗报仇,人生若能快意恩仇该多么好,那第一个要杀来俊臣的,就该是他,父仇不共戴天的滋味,他早就清楚。

忽然间,如一块巨石轰然被惊雷击裂,又如陷入囚笼的猛兽,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怒嚎,一声痛啸充出绥子的胸臆直上云天。绥子扑倒在地,将脸埋在冰冷泥泞的土地中纵声悲泣,那些少年也登时失声痛哭。

绥子哭得几声,抬起头来,用袖子一擦面上泥水,将那片袖子狠狠撕裂。他又缓缓将弯刀举起,割断自己一从发辫,再将自己两只耳朵割下,又在左右脸颊上各划一刀,鲜血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滴坠落,面容上血泪交流[1]。薛崇简一惊,踏上一步道:“你做什么?”绥子不答,那些突厥少年也登时面显庄重神色,如同绥子一般,裂裳断发,割面截耳。薛崇简猜测这残忍的动作,或许是他们表达亲丧之痛的仪式,亦或是发下某种誓愿,他被这份古老又悲壮的忠贞震慑,怔怔说不出话来。

绥子站起身来,走到薛崇简面前跪下,薛崇简正要回拜,绥子已喝道:“不要动!”他俯下身去,深深地亲吻薛崇简的靴子,低声道:“我的友伴,我的恩人,请你寻找我父汗的尸身,焚烧后收藏在一只金瓮中。”薛崇简含泪点头道:“我一定办到。”

绥子这才站起身,他面上的伤痕配着贴上的髭须,看去很是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辨认出少年郎的坦荡与清明。薛崇简将那枚腰牌塞到绥子手中道:“你们回去一路关卡重重,在皇帝下诏通缉你前,这个牌子都好用。”绥子淡淡一笑道:“我拿去了,你怎么办?”薛崇简亦是爽朗一笑,瞥了来俊臣一眼道:“我祸已经闯大,不多这一点。”绥子道:“我要回西突厥继承汗位,收拾咄陆五部兵马,若是你们无处可去,就来找我。”薛崇简笑道:“你先去把汗位抢回来再说。”绥子道:“吐蕃王与我咄陆五部交情不浅,我会去他求助,借兵复位。”

薛崇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也就是前几个月,自己和绥子还在射猎打球,赌酒角力,悠游山林之中,出入胡姬之肆,鲜衣怒马,盛气凌人。那时候,他们都安然地当着大孩子,永不会想到,突然间人生道路就会变得如此狭窄,除了拼死一搏,别无选择。他要回去救李成器,这只突厥的少年苍鹰,要飞到万里之外为汗位拼杀,也许他们都会输,会死,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死法。

他用力一拍绥子的肩膀,笑道:“我等着听你继位的消息。”两人骤然紧紧相拥,薛崇简闻到绥子身上传来的,突厥人所特有的汗气、奶气、膻气、泥土的涩香气。尽管绥子自幼便在神都长大,汉人华贵的绫罗、清雅的焚香,都不曾让这气味消失。那种像是牛身上一样的气味,曾让绥子受了汉家勋贵少年许多嘲弄,也曾让薛崇简不愿离绥子太近,怕自己沾惹了他的味道。现在薛崇简对这味道肃然起敬,他想,他的朋友一定能够当上可汗。绥子的字写得不好,不会作诗,剑法不如汉人漂亮,吃饭的模样总是粗鲁,身上还有虱子,但是回到那片草原,跨上战马拿起弓箭,他就是勇士。这突厥少年不曾被汉家的富贵绮靡磨灭了本性,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若能守住他最根本的信仰与忠诚,就不会消亡。

薛崇简目送绥子一行人上马远去,低下头又狠狠踹了来俊臣一脚,那车夫也是可汗府中派来的,问他道:“这个人怎么处置?”薛崇简弯腰割断来俊臣身上的绳子,道:“他醒来了自己回去。若是有畜生来吃了这块烂肉,就真是天不容他,与我无尤。”他将短剑还插入靴内,道:“去城北。”他抱紧李成器,剩下的一切,都要他们承担了。

今日城内有花灯,城郊反倒幽静地连个人都看不到,薛崇简索性将车帘拉开。入夜后雪已停了,彤云散去,东方一轮朦胧寒月渐渐升上山头,连绵北邙山在清光下温柔起伏,似是被人用淡墨随意涂抹于屏风上,近的触手可及。他从前在神都郊外的山林中行猎,也曾来过邙山数次,却从未在寒冬之夜,在一轮圆月下看到如此凄清幽静的远山。一首古老的歌谣倏忽钻入脑中,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他长了十五岁,今日头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看到这朦朦月色漫漫山峦,听着李成器细细的呼吸,心下逐渐平静。

到了城北一处郊外,一辆仕女的油壁车早等候在那里,车上一个苍头看见他们过来,向车内低声道:“四姐,他们来了。”一只春葱般纤细柔白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来。薛崇简的车驶进,那女子款款下车,含笑道:“这么久,还道你死在阿来子手里了。”那苍头笑道:“薛押衙是霍骠姚复生,出入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怎会亏折在小人手里?今日大节,四姐还该说吉祥话。”

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也无心理会他们的玩笑,匆匆就要上他们的油壁车,那女子闪身拦住车门,伸出手来,臂上一串金钏在静夜中叮当作响,笑道:“我要的东西呢?”薛崇简不耐道:“回去给你,现在得赶紧走。我表哥重伤,你预备药了么?”那女子轻抿嘴角,在薛崇简额上一弹道:“你拿出来,就车也有,药也有。否则,好走不送。”薛崇简被她气得无法,他背着李成器,腾不出手来,道:“在我怀里,你自己拿!你这人,当真没心没肺不知轻重!”那女子也不顾忌,将一只柔荑小手探入薛崇简怀里一阵乱摸,道:“你看你表哥性命是重,我看我的终身是重。”她终于摸到那张纸笺,取出来借着车上琉璃灯一看,一张芙蓉秀面登时如十万春花绽放,惊喜道:“阿翁,阿翁!是真的,我脱了籍了!”她欢喜之下,忽然搂住薛崇简脖子,在他脸颊上脆亮地亲了一口。

那苍头笑得甚是欣慰,拈着胡子叹息道:“恭喜四姐修成正果。”

薛崇简又急又窘,跺脚道:“你再啰嗦,我就夺过来扯个稀烂,再砸了你家,绑了你和你姘头去游街!”那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呸得啐他一口,一扭薛崇简的耳朵道:“当心我送你去见你阿婆!”却闪开了车门,帮着薛崇简登上车去。车角的四盏琉璃彩灯轻轻摇曳,昭示着车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神都城中的勋贵,大都听过名妓柳芊芊的清歌。

到了柳芊芊家中,油壁车直行到院中,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见四围灯火通明,却不闻人声,皱眉道:“怎么回事?”柳芊芊亲自执着灯,在前引路道:“我打发姥姥带她们先去看灯了,一会儿安顿了你们,我也得去。”他们来到柳芊芊绣房,那苍头去将床榻揭起来,又将红氍毹揭开,将地板一块块用小刀撬起,便露出地下黑黝黝一条甬道。薛崇简虽然满腹忧虑,但不忿柳芊芊方才调笑,哼道:“跟我说什么隐蔽所在,原来是你偷汉的地方。”柳芊芊却不见恼,修得纤长的指甲轻轻在薛崇简脸上一划,笑道:“偷的就是你。”

柳芊芊执灯走在前,苍头扶持着薛崇简走在后,四人向地下走了一丈深,便踏上平地。薛崇简环顾左右,见是一间干净屋子,陈设仅一床一案,床头放了一只小小药炉。柳芊芊将几盏灯烛点起,道:“这里顶头就是我家院子,有通气的地方,不会太憋闷。他外敷的药我已经预备好,内服的没敢煎,阿翁,你帮他看看伤。”那苍头走上前来拿起李成器的手腕,又掰开他眼皮看看,看着他一身伤痕只是沉吟不语。薛崇简只觉口中干燥难受,用力咽下口唾沫,颤声道:“他……可有,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