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其实比‘教’的格局更大啊。”某个中年男子细细的体会着两个字,‘道’字直达天地的核心,而‘教’字就有些欺世盗名的味道了。

“圣上以格物传世的心情更迫切了。”某个老人笑着,他完全不反对格物传世,格物能不能成仙他是不在乎的,一把年纪了,没能研究透了格物成仙,他就要去地府报道了,但能见到一种直指世界核心的“道”诞生,也是人生大幸之事。

那中年人看着老人,从他的笑声中看出了他的立场,问道:“庚太史令这是决定加入大越了?”他微微有些诧异,大越终究是反贼,以风骨闻名天下的太史令一职历来出硬骨头,这庚质庚太史令就打算放软了骨头,投靠“明君”了?不知道会不会篡改历史。

“杨侍郎小觑了老夫矣。”庚质不以为忤,淡淡的笑道。“老夫都快老死了,哪里还在意功名利禄,老夫才疏学浅,胜过老夫者车载斗量,老夫进了大越朝,胡雪亭岂会以老夫为重,为老夫升官?”

他轻轻的捋须,眼神中带着坚定,道:“圣上是不是无德才失去了天下,老夫是看不懂的,但这大随失天下却是定然的了,以老夫观之,这胡雪亭执政虽然屡屡有违圣人纲常,但偏偏立足甚稳,农庄制,全民皆兵,有这两个制度在手,这大越天下稳如泰山,圣上就算顺流而下,也是决不能重新夺回大随天下的。”

庚质看了一眼那中年人,道:“杨侍郎是宗室中人,自然是不能接受大随覆灭了。但这大随灭,大越兴,已经是大势所趋,人力难以逆天。”

那被叫做杨侍郎的中年人苦笑摇头道:“我杨家的天下本来就是窃来的,这被人夺了回去,也是天道循环,我杨家有什么不满意的?”

庚质这才放心,眼前这个大随吏部侍郎杨恭仁奉公守法,洁身自好,官声极好,若是因为身为杨広族人的原因与胡雪亭势不两立被斩下了脑袋,就有些太过可惜了。

“老夫入这大越朝,只想做两件事。”庚质认真的道,神情中带着一丝雄壮。

“老夫要劝谏胡雪亭走正道,心怀仁义。胡雪亭不尚儒,不敬孔圣,不要紧!法家,墨家,都是显学,足以治世,而且这‘儒’当中还有多少孔圣的本意?扯下虚假的‘儒’字,以经得起天下考验的学问治世,天下之幸也。但仁义不是儒家之说,仁义是天下人的根本,重视天下百姓的性命是君王应有之义,老夫当不惜以性命劝诫胡雪亭少做杀孽。”

杨恭仁点头,这点其实没什么难度。胡雪亭既然能轻徭役,薄赋税,以人为本,藏富于民,这杀戮定然只是一时的愤怒和手段而已,劝她少杀人技术难度就是零。

“老夫第二件事,是客观公正的记录历史。”庚质严肃的道。

“胡雪亭反叛大随,就是反叛大随;胡雪亭屠戮了关中几百万百姓,江西百万百姓,就是屠戮了数百万无辜。真相是什么,老夫就写什么。”太史令到了大随,职责早已是推演历数,记录天气的杂官,记录历史的责任已经交给了内史和外史。但庚质却要以最早的太史令的职责严格要求自己。

“君举必书!君王做了什么就记录什么,君王怎么做,就怎么记载,这是我史官的职责!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真实高于我等的生命。”庚质笑着,笑容中却带着骄傲和悲壮。

“当年齐国权臣崔杼弑君,齐国太史公如实在史册上写了‘崔杼弑其君’五个字,被崔杼杀了。太史公的两个弟弟太史仲和太史叔再写历史,又是崔杼弑其君’,也被崔杼杀了。太史公的第三个弟弟太史季拿起纸笔,崔杼警告他,‘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难道不怕死吗?你还是按我的要求,把庄公之死写成暴病而死。’太史季回答,‘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你弑君迟早会被大家知道的,我即使不写,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责,反而成为千古笑柄。’”庚质说着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杨恭仁默默的听着,庚质就是庚质啊,一点弯都不肯拐。

“……崔杼无话可说,只得放了太史季,太史季出来后遇到南史氏带着弟子执简而来,‘头可断,血可流,历史不能篡改,你死了,有我南史氏,我死了,有我的弟子,我的弟子死了,还有更多的史官。”庚质述说故事的声音越来越严肃。他转头看杨恭仁,道:“我庚质其他本事没有,这脑袋还是有的,岂可让前辈史官贤达独美?老夫是定然要在史书上记载‘胡雪亭屠戮百姓’,‘胡雪亭叛随’的,哪怕老夫的人头挂在了胡雪亭的人头宫中,那也是一件赏心悦目之事。”

杨恭仁默默的看着庚质,举起了酒杯敬他,一饮而尽,心中只在想着,为何有如此气节的庚质却要投靠了胡雪亭呢?大随明明有如此贤达在朝,为何就灭了呢?他想到了杨恕和高颖,心中唯有叹息。杨恕死,高颖叛,如此举世皆知的大臣都没有好下场,这大随能够不灭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