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日如烟

护花铃 古龙 12755 字 2022-09-18

龙飞惊道:“这种功夫我也曾听家师说过,自从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阳禅师’圆寂之后,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绝响,那‘丹凤’叶秋白并非禅门中人,怎会修习这等沸家秘功?”

狄扬道:“据我所知,是‘丹凤’叶秋白在无意中得到一本修练这种内功的秘籍,她自然大喜,一心想借着这种功夫来胜得十年比剑之会,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则不达,自幼所练的内功,又和此功力大异其趣,苦练年余后,竟然走火入魔——”龙飞惊“呀”一声,变色道:“自从‘丹凤’叶秋白散尽‘食竹山庄’的家财,将‘食竹山庄’的庄院,也让给神尼‘如梦大师’后,家师亦猜她是去寻一静地,秘练绝技,却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胜啼嘘。

狄扬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后,以她那种孤傲的性格,心里又念着龙老爷子的比剑之约,其痛苦与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至友‘如梦大师’到了‘食竹山庄’,见她痛苦之中,将身下所坐的云床边缘,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经常受到责骂,便劝导她寻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风雨的竹屋修练,以高山地底的寒阴之气,以及无风冷雨的吹袭,来俏去体内的心魔心火,这样也许不到十年,便能修复原身,或者还能借此练成另一种足以惊世骇俗的内功。”

龙飞叹道:“是以她便在这华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日受风雨吹袭之苦,为的只不过要与家师争口气而已,是么?”

夜将尽,朝露渐升,竹屋中寒意愈重,众人虽然有内功护身,却也有些禁受不得,想到“丹凤”叶秋白却曾在这竹屋中凄苦地度过将近十年岁月,纵然与她不睦,也不禁俱都为她感叹。

只听狄扬叹道:“叶秋白听了如梦大师的话,便带了她新收门墙的弟子,以及四个自幼跟随的贴身丫环,到了华山,孤独地住在这间竹屋里,坐在这蒲团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来陪伴她几个时辰,送来一些饮食,也练习一些武功。”

龙飞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圈套竟是叶秋白所做的了!”

狄扬微微摇了摇头,自管接着说道:“古虹苦心复仇,将古大妹设法送进‘止郊山庄’后,便与我等一起到那已自改为‘如梦精舍’的‘食竹山庄’中去求助——”龙飞浓眉皱得更深,心中更是诧异,忍不住截口道:“那如梦大师,难道与家师有着什么仇恨么?”

狄扬又自摇头道:“那‘如梦大师’虽与龙老爷子没有仇恨,却与‘昆仑’门人‘破云手’卓不凡甚有渊源。”

龙飞诧声道:“这又奇了——”狄扬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微笑道:“那如梦大师的来历,大哥你可知道么?”

龙飞道:“不知道!”

狄扬道:“大哥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昆仑’门下有个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剑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大哥你可记得,师傅在说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时候,就说起三十余年前,有个素手‘李萍’,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还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间引起一阵骚动后,又突然失踪了!”

狄扬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铁的‘素手’李萍,竟会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梦大师’。原来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辈,本是为了躲避仇家而消声灭迹,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觉后悔,便落发出家了。她受戒后更是深自仟悔,自觉往事俱都如烟如梦,是以便取名‘如梦’了。”

龙飞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如梦大师’,当真是个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错事后,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惜到底了。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过能改,又有谁会不原谅他呢!”石沉心头一懔,忍不住回转身来。

郭玉霞眼波一转,暗忖:“他又在说给我听的么?”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道:“这样说来,那‘如梦大师’与‘破云手’本是同门……”

狄扬颔首道:“所以‘如梦大师’就替‘破云手’出了个主意,叫我们一起到华山来寻‘丹凤’叶秋白,那时叶秋白心里正是满怀怨毒痛苦的时候,她听了我们的来意,话也不说,扬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这位名震天下的前辈奇人,虽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动,但掌上的功力,却仍然惊人已极,我远远站在后面,只见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两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向古虹及卓不凡击来。”

他语声微顿,感叹着又道:“掌风未到,古虹便已乘势避开,卓不凡却动也不动,生生接了她这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我见卓不凡身躯仍然挺得笔直,只当他内力果然惊人,竟能与叶秋白凌厉的掌风相杭,哪知我念头尚未转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龙飞道:“这卓不凡想来倒是个硬汉。”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那位古相公要远比他聪明得多。古倚虹面颊一红,狄扬道:“原来卓不凡虽然接住了叶秋白这一掌,却已用尽了全身气力,连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骂叶秋白:‘纵使你不答应,也不该使出手段来对付我们这些后辈,我们总是与你同仇敌汽,又是“如梦大师”介绍来的。,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语意虽是如此,语气却难听得多,他骂到一半时,我们已在暗中戒备,只怕那叶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骂完了后,叶秋白只是长叹了一声,道:‘就凭你们这样的武功,又怎会是龙布诗的敌手’。

“她微一挥手,便阖上眼睛,不再看我们一眼。”狄扬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缓缓说道:‘我们并非要寻“不死神龙”比武,而仅是要寻他复仇,我们只求达到目的,不计任何手段,是以我们武功火候虽仍差得很远,但成功的希望却大得很。’他也不管叶秋白是否在听,便将我们的计划说了,又说在‘止郊山庄’已有卧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龙’的举动,还可以知道他新创的武功。“狄扬微微一笑,接着道:“我们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虽未亲眼看过,但口才却是好到极点,直说得时秋白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龙飞皱眉道:“叶秋白生性孤做,又极好强,以她平日的作为,唉——我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狄扬道:“话虽如此,但叶秋白身坐枯禅,日受日炙风吹之苦,十年比剑之约日渐接近,她身体却仍毫无复原之望……唉!那时她心理自然难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议。”

龙飞沉声道:“什么建议?”

狄扬道:“我们在华山一呆五年,这五年中,各人轮流下山,去探访龙老爷子的消息与武功进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练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与龙老爷子之间的仇恨,竟是如此深,他生存的目的,竟似乎全都是为了复仇,以他的年纪与性情,终年在这冷僻的华山忍耐寂寞,难道不觉痛苦?”

“声名、地位、财富、欢乐、声色……”狄扬长叹接道:“这些每一个年轻人都在深切企求着的事,他居然连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惊叹,就凭他这份毅力,做什么事不会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你若生长在我大哥生长的环境里……”她终于没有说完她心里想说的话。

但在座众人,又有谁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扬默默半晌,缓缓道:“五年的时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与期待中度过,他们终于筹划出一个虽非万无一失、绝对成功,但却是漏洞最小、失败的可能也最小的计划。”“他终于渐渐说到重点,竹屋中的气氛刹时间也!是变得分外沉重。只听他缓缓道:“这计划详细说来,可分成六点,第一、先以‘丹凤,叶秋白的死讯,来激动龙老爷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备。”他语声微微停了一停,补充着又道:“谁都知道龙老爷子与叶秋白的往事,叶秋白若是死了,龙老爷子乍闻恶讯,自然难免心神激动、悲哀,而他老人家听到当今世上唯一的对手已死,戒备的心神自然便会松懈,甚至生出轻敌之心。”

龙飞长叹一声,道:“第二点呢?”

狄扬道:“第二、再教叶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语,激起龙老爷子的怒气,以龙老爷子的脾气,自然要被这激将之法所动,于是那叶曼青便乘时提出让龙老爷子自削功力的话,只要龙老爷子一接受,这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是以劝师傅不要上当,哪知道……唉!五弟……”

龙飞轩眉沉声道:“那时五弟若是不做,我终究还是会做的,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岂能如妇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时纵然知道人在骗我,我却也要闯上一闯,绝不肯忍下那口闲气,何况愚我一次,其错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谁能骗得我两次的。”

狄扬剑眉微剔,拇指一挑,道:“好个大丈夫,‘神龙’门下的胸襟豪气,普天之下,莽莽江湖,当真是无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轻轻道:“第三呢?”

“第三——”狄扬道:“削弱了龙老爷子的功力之后,便要再削弱龙老爷子的势力,让他老人家与你们分开……”

龙飞望了郭玉霞一眼,叹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扬道:“这前面三点计划若是成功,毋须后面三点计划,龙老爷子实在已是凶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应,见到那叶曼青果然将龙老爷子孤身带来,心头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报龙老爷子之恩,更待何时!’方待上去解决了叶曼青,将实情告诉龙老爷子。“龙飞当头一揖,狄扬慌忙让开,只听龙飞道:“就凭兄弟你这份心意,已该受下大哥我这一礼!”

郭玉霞眼波一转,亦自裣衽一福,道:“还有大嫂我这一礼!”

狄扬连连退了几步,还了一礼,道:“大哥,你这一礼,原该移向那叶曼青姑娘才是。”

龙飞诧声道:“此话怎讲?”

狄扬微喟一声,道:“那时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这位叶姑娘一见到我,话也不说,便‘唰’地一剑,向我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又准、又稳,生像是恨不得一剑将我刺倒,我全力一闪,才算避开,心里正是谅慌得很,莫非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来杀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里打鼓,她却是面寒如水,就拿我当她的深仇大敌似的,左一剑,右一剑地向我刺来,剑剑都狠到极点,就凭我的功夫,竟然一时间无法取胜,我生怕别的人接应来了,就一面动手,一面向龙老爷子喝破了他们的好计,哪知我喝出了之后,叶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龙飞透了口长气道:“莫非这位叶姑娘,也是要帮助家师的?”

狄扬颔首道:“正是,原来这位叶姑娘的先人,也曾受过龙老爷子的大恩,而且她对这奸狡的计划,也极不赞成,本来她还无什么打算,在这一路上,她听了龙老爷子的话,又见了龙老爷子的为人,决定不惜叛师,也要帮助龙老爷子脱开这圈套。”

龙飞感慨一声,道:“当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没有看出这位叶姑娘是如此义烈的女子。”

狄扬微笑道:“这其中只有龙老爷子最是吃惊,他老人家胸怀坦荡,怎会知道这些鬼蜮伎俩,于是我们便将他老人家请到山腰我们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这件事的始未与他老人家说了。”

他笑容渐敛,突又长叹一声,道:“哪知他老人家听了我们的话,竟立刻要了份纸笔,写了那份遗言,他老人家像是心里极为沉静,写得一笔不苟,我们在旁边见了,心里却不禁大骇,只见他老人家缓缓写完,仔细折起,交到叶曼青手中,叫她交给你们,然后又对我说:‘带我去!’“”我与叶曼青俱已骇得呆了,就问他老人家,带到哪里去?

他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笑道:‘前面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却将未了恩仇,看成极重,因为我实在不愿将未了的恩仇带入土去。前面正好是我“不死神龙”了却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狄扬此时心中似乎犹能记得”不死神龙“龙布诗那时说话的神态,是以他此刻言语之中,竟也有几分”不死神龙“的豪情神气。一时之间,只听得龙飞双眉剑轩,热血上涌,大声问道:“后来呢?”

狄扬道:“就在这大笑声中,龙老爷子的骨节突地咯咯一阵山响,他老人家那咸猛高大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我不敢逼视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头,但我却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这阵大笑声中,解开了闭住的穴道,恢复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时真是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与豪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卜屋中众人,俱是“不死神龙”的弟于,听得狄扬这番言语,一个个心中也都被激发了一阵豪气,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好像是变得飞扬热烈起来。

狄扬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叶曼青姑娘两人,见了龙老爷子这股雄凤豪气,谁都不敢也不愿再劝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们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时)我却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姑娘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只有龙老爷子,仍是神态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没有把这种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里。”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自接道,“龙老爷子又将掌中的那口宝剑,交给叶姑娘,教她一并带到山下,但叶姑娘却像已变得痴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平日虽然能说会道,但在那种情形下,却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龙飞叹道:“我先前只当那位叶姑娘是是位心肠冷酷的女子。”

狄扬黯然一笑,道:“我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心里谁都不愿让龙老爷子孤身去涉险,他老人家武功虽然无敌,但山上却还有几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针对龙老爷子豪爽义烈的性情而设的。良久良久,叶姑娘终于缓缓回转了身,龙老爷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

他语气渐缓渐轻:“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与皱纹,我也深知这每一条疤痕、每一条皱纹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与丰富的生命,于是,我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伤感,不知怎地,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宽广辽阔的草原,草原上绚烂辉煌的落日……草原上跃马择鞭的哈萨克健儿……然后,我就想到了黄昏走后,黑夜来临,绚烂而生动的草原,也会变得那么黝黯和静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来!”

他语声更缓慢、更轻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萧萧的风声。

然后,这缓慢而轻微的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钩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些“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龙老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伤?你父亲一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中,他老人家轻轻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直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得有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的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爷子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于决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到你们许多种猜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长索垂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里,所想的事却是不大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时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师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处,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没有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动,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石上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这是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阖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老人家在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时跌下去,那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这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这样,你们便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的,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是以他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入魔,那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就将狄扬视作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缓缓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件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论上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先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大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是错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得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此刻俱已成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滩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翻转回来,“但这里唯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起向这具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好像是因极大的惊骇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种极其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底揭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出门外,龙飞怔了一怔,追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剑派当今唯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身形业已远去!

龙飞在门畔果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过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哺哺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

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扑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起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已极,那道人去抢棺木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