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飘香剑雨 古龙 6166 字 2022-09-18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事物上,寻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渍,连忙蹲下去看,血渍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验,判断这血渍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滴血渍,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渍。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渍,和第一滴血渍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搜索着,一直到了后洞,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折上的火焰,因着他身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哪里去了?那人拿去他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人拿走的,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栗,不敢再往下想。

摇曳而微弱的火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渍,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两滴血渍,再也不敢在这洞窟里耽下去了。

一转身,飞一样地掠出洞去。

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彷佛黯得多了。

微风吹过,飒然作响,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目光动处,心中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齐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凛,掠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回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华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畔,竟有一滩血渍。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阴森之极的冷笑。

他回头一看,双目一阵晖眩,又忍不住骇极而呼——

原来他的身后,僵立着一个全身血渍的人,目中神光灼然,却正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伊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未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绝不至发生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红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森!

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远远传到山坳的四壁,又反震回来,震荡着一阵阵令人悚栗的余音。

本已阴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色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剎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倏然停顿,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具有的那种恐怖感觉里去。

万天萍的笑声未绝。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中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阴森凄厉的笑声,越发显著恐怖。

蓦地,他感觉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已无法再向后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岳的阴影般,紧紧压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了抵抗,甚或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静待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瞬息,都像是铁锤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四肢有麻痹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慑武林的豪客,此刻却是以手上的血迹震悸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无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样的静寂。

伊风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石如枯朽的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可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尽期的漫长罢了。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坏之身。以他们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的事,是以他们根本不需等待。而此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几条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过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弈。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心思,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双尸”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感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终南掌门妙灵道人,从第一眼见到时,就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这种恶感的来源,是无法解释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孙敏除了到那小亭中照应剑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间丹房里陪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可怜地被割成三个!

除了对爱女的爱护和对往事的思念之外,这命运多蹇的妇人,此刻更多了一分等待和焦急,也多了一分难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当然是为着伊风。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年轻人有了好感,焦虑他此行能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来。

但是她的这分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她在照料着伊风伤重的那一段时间里,她的心中,已将伊风和她的爱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对剑先生的那一分情感,却是不能解释的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远;她也知道这看来虽似中年人的剑先生,实际的年龄恐怕已远在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颗久无寄托的芳心,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轻轻一顾,她就有无比的甜蜜!

这些,当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将这份秘密,深深地隐藏起来,在她面对着爱女纯真而美丽的面孔时,她却又会为了自己的这份秘密,觉到惭愧。

可是凌琳在听了她母亲所说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却老是不停地问着问题,而这些问题,却使得孙敏竟也忘记了她心中情感的纷扰。

凌琳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这么说,终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蚀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们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这问题孙敏可以答复:在他们来此之后,剑先生就叫妙灵,远到后山的另一个水泉处取来食水,为的自然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问:“终南山道人们平日食用的水,若是从山泉中取来的,那他们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为山泉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他们取水的地方不动,所以,若是说“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绝不可能,除非是终南道人们已将山泉汲来道观后再下的毒,才象话些。”

孙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儿的说法,微微点着头。

凌琳两只明媚的眼珠一转,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又道:“终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种水,中毒有先后,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功力有深浅不同;可是那终南掌门却未中毒,却有些不通了。难道天毒教里的人会隐身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药,这有点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话,眼睛瞪着门口,孙敏却没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着她女儿的见解,也认为此事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

凌琳突然道:“妈!你出去看看,门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孙敏一怔,随即身形一动,推门而望,门外只有风声飒然,却无人影。

于是她微笑说道:“你眼睛花了罢,外面哪里有人?”

凌琳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丹房的屋顶,像是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这两天最苦的却是玄门一鹤,他以一派掌门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来。

晚上,他为凌琳煮了盏参汤,孙敏感激地谢着他。

凌琳也娇笑着,将参汤拿了过来,又一缩手,口中说:“好烫呀!”将那碗参汤放在桌边。

妙灵道人脸上的肌肉一抽,缓缓走出了门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两天来,这忧郁的玄门一鹤双眉就未曾开朗过。

在他取去凌琳桌边的空碗时,凌琳的伤势,彷佛又转剧了,不住地呻吟着。他削薄的双唇一动,匆匆地将空碗拿了出去。

孙敏立刻从小亭中赶了过来,又急忙赶到小亭将三心神君请了来。可是等到三心神君为凌琳诊断过后,她向三心神君问着凌琳的伤势,为什么又会突然加剧的原因时,三心神君只是摇头不语,脸上却带着冰山般的冷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