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秀,但你们不知道的是,那年舂陵乡下割麦子时,我的手心全是老茧。南阳的日头毒得很,我弯腰挥镰刀时总在想:高祖皇帝当年在沛县务农,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满身臭汗?
"文叔!你又在发什么呆?"大哥刘演的大嗓门震得我耳朵发麻。他扛着锄头站在田埂上,衣襟大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活像庙里的金刚像。我抹了把汗,看着水田里歪七扭八的秧苗苦笑:"兄长,这插秧可比读《尚书》难多了。"
我们家虽说顶着个皇族的名头,到我们这辈早就穷得叮当响。父亲刘钦去世那年我才九岁,跟着叔父刘良搬到南阳白水乡。每天天不亮就得下地,晌午就着咸菜啃麦饼,晚上在油灯底下抄书。二姐刘元总说我:"文叔这手茧子都能当锉刀使了,还写什么字?"
但大哥不一样。他总爱在村口老槐树下讲高祖斩白蛇的故事,说到激动处能把石磨拍得砰砰响。有天夜里他把我拽到谷仓,眼睛亮得吓人:"王莽那老贼篡位十三年了,你看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前日我去宛城卖粮,路上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啊!"
我记得那是地皇三年的秋天,蝗虫把天都遮黑了。里长带着官兵来收税,把张大娘家最后半袋粟米抢走了。那个裹着小脚的老人家跪在泥地里哭,官兵的鞭子抽在她背上,血点子溅到我的草鞋上。大哥当场就要冲上去,被我死死拽住胳膊——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的样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文叔,反了吧!"刘稷把酒碗重重砸在案上,酒水溅湿了竹简。这是更始元年正月,我们舂陵刘氏宗族八十三人挤在祠堂里,火把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我摸着腰间新磨的青铜剑,想起三天前大哥说的话:"咱们要是不反,明年春荒又要饿死多少人?"
起兵那天下了大雪。我带着七拼八凑的三百人往宛城走,脚底板在草鞋里冻得发麻。路上遇到王莽的甄阜军,那些铁甲骑兵冲过来时,我亲眼看见堂弟刘终被长矛捅穿胸膛。血喷在我脸上还是温的,那腥味让我三天吃不下饭。
没想到在棘阳吃了败仗。那天傍晚残阳如血,大哥红着眼睛清点人数:"只剩三十七人了。"二姐抱着她两个女儿的尸体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后来还是和新市兵、平林兵合兵,总算攻下了宛城。进城那天,更始帝刘玄坐在牛车上,我看他扶轼的手都在发抖。
"将军,城里的粮食只够吃五天了。"王霸满脸都是烟灰,铠甲裂了道口子。我站在昆阳城头往外望,王莽的四十二万大军把地平线都遮住了,旌旗多得像是秋天落不完的叶子。前日刚斩了说要投降的李轶,血溅在城门柱上还没擦干净。
那天半夜我带着十三骑突围,马蹄裹着麻布悄悄溜出南门。趟过沘水时,冷得牙齿直打颤。到了定陵、郾城搬救兵,那些太守个个推三阻四。最后我把剑架在郾城太守脖子上:"今日不出兵,明日王莽大军就到你家门口!"
六月己卯日,天刚亮就起了大雾。我带着三千死士从城外冲杀,突然天上砸下斗大的冰雹,王寻的帅旗咔嚓一声断了。后来史书上写"夜有流星坠营中",其实我当时只听见马匹惊叫,混战中我的坐骑被砍断前蹄,摔下来时额头磕在石头上,现在这道疤还在。
那日重阳刚过,我正带兵清扫颍川残寇。营地里飘着茱萸酒香,亲兵捧来一陶罐蒸饼:“大将军特意从宛城送来的。”揭开盖子,最上层饼子用麦秸摆了个“胜”字——那是我们兄弟年少时的暗号,当年在田间捉迷藏,兄长总爱用草茎编字谜。
三更时分被马蹄声惊醒。帐外火把乱晃,我认出领头的是更始帝亲卫李轶。这人素来与兄长不和,此刻甲胄上却沾满露水,分明星夜疾驰而来。他递来的漆盒上缠着白绫,盒角渗着暗红,血腥气混着茱萸香直冲脑门。
“大司徒刘伯升谋逆伏诛。”李轶的声音像从水里传来,嗡嗡作响。我盯着盒缝里露出的半片染血衣角,认出是兄长出征前我亲手系的虎头玉带钩。喉头突然泛起铁锈味,袖中双手狠掐大腿才没栽倒——帐外至少埋伏着二十刀斧手,火把映出的影子在帐布上张牙舞爪。
指甲抠进掌心才挤出一句:“臣...请罪。”牙齿咬破舌尖,满嘴腥甜反倒让人清醒。李轶狐疑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脸,我扑通跪地时顺势打翻漆盒。染血的帛书与碎玉溅了满地,其中半块蟠龙玉佩正是去年生辰兄长所赠,当时他说:“你我兄弟当如双龙...”
俯身捡拾碎玉时,血珠顺着鼻尖砸在残片上。那夜在宛城结盟的景象突然浮现:兄长割破手掌把血滴进酒坛,三十八路义军首领共饮血酒。更始帝刘玄当时缩在角落发抖,谁料如今他龙袍加身,第一刀就砍向功高震主的大哥。
李轶前脚刚走,我扯过战袍蒙头冲出大帐。马厩里乌云踏雪马仿佛通灵,不等解缰就咬断绳索。夜风刮得人脸生疼,我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五十里驿道跑死了三匹换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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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司徒府大门贴着交叉封条,缝隙里渗出的血渍早变成黑褐色。翻墙时被瓦片割破手掌,后院那株兄弟共植的梧桐树竟被连根刨了。正房梁上悬着条褪色的五色缕——那是去年端午二姐编的,说能保兄弟平安。
值夜的狱卒被金子晃花了眼,地牢最深处,兄长惯用的九环刀断成三截扔在草堆里。我抓起沾血的刀环,突然摸到内侧刻着细小字迹,就着气窗月光细看,竟是“护文叔安”四字。刀环哐啷落地,惊起角落老鼠乱窜。
五更鼓响时,我跪在了更始帝寝殿外。宫砖缝里钻出的野蓟花沾着晨露,花瓣上却凝着暗红血点——昨夜又有大臣在此杖毙。刘玄穿着寝衣出来时,我重重叩首:“臣兄大逆不道,请诛九族!”
额头撞地声惊飞檐下宿鸟。刘玄赤脚踏过血蓟花,冰凉的剑尖挑起我下巴:“听说刘文叔想要朕赐婚?”剑锋在喉结处游走,我看见他眼底跳动的杀意,咧嘴笑得涕泪横流:“臣倾慕阴氏丽华久矣,若得赐婚,愿交颍川兵符!”
满朝哗然声中,我抱着阴丽华的嫁衣走过长街。沿途百姓指指点点:“刚死了兄长就娶亲,啧啧...”喜轿帘子突然掀起一角,新娘盖头下传来极轻的一句:“将军的泪,滴在妾手背上了。”
大婚次日,我单骑奔至乱葬岗。新坟土堆前摆着半罐茱萸酒,这是按南阳旧俗给横死之人镇魂的。乌云踏雪马突然焦躁嘶鸣,回头望见三里外烟尘滚滚——更始帝的监军终究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