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香薷散

永和七年的溽暑来得格外早,济世堂檐角的铜铃在热风中纹丝不动。苏子苓跪坐在竹帘半卷的诊室里,将新收的香薷叶铺在青竹匾上。晨光透过冰裂纹窗棂,给淡紫色的穗状花序镀上一层金边,叶片背面蛛网状的银白色腺点隐隐发亮。

这是祖父苏半夏临终前握在掌心的药材。老人弥留之际,干枯的手指仍捻着香薷叶教导:"此物夏月代麻黄,看似柔弱却能开鬼门、洁净府。你要记着,暑湿伤人如盗贼夜袭,当以辛散为矛,淡渗为盾......"

"苏郎中救命!"急促的脚步声撞碎回忆,药童引着个身形摇晃的中年男子闯入诊室。来人青绸直裰前襟透湿,面色却白如新雪,十指死死扣着酸枝木椅背,指节泛出青灰。

苏子苓搁下药匾,素手在铜盆中浸过玫瑰露,这才搭上患者腕间。三指甫一落定,便觉寸口脉浮紧如张弓弦,重按又见濡滑之象。转目细观面容:印堂泛青,鼻翼翕动,唇色如浸乌梅汁。

"三日前可曾贪凉?"她声音清冷似山泉,指尖已探向男子耳后。风池穴处肌肤湿冷,轻轻一按便陷下半分。

"前夜......前夜在运河画舫吃酒......"男子喉间痰鸣如拉风箱,"舱里闷得慌,就在甲板竹榻上睡到五更天......"

苏子苓眉心微动,取过犀角压舌板:"伸舌。"但见舌体胖大,边有齿痕,苔白腻如积粉,舌根处泛着鸭蛋青。"晨起可觉头重如裹?手足酸沉?"

"正是!"男子突然剧烈咳嗽,袖口溅上星点痰沫。苏子苓以丝帕沾取细观,痰色清稀如蛋花,混着缕缕血丝。她转身打开檀木药柜第三层,取出祖父手制的紫铜药秤。

白芷三钱祛头面之风,羌活两钱解肌表之寒,佩兰叶醒脾化浊......药童捧着青瓷研钵记录配伍,却见郎中忽然停笔。苏子苓凝视患者抓挠出的红疹,那些粟米大小的丘疹在曲池穴周围聚集成片。

"且慢。"她将方中白芷划去,添入薄荷叶一钱,"本是风寒外束,却因冰镇杨梅浆引动内湿。如今表寒未解,里湿又化热毒。"说着取来藿香露滴在患者腕间,"可觉刺痒?"

男子倒吸凉气:"这清露一沾,倒像千百蚂蚁在爬!"

苏子苓颔首,在方笺补入地肤子三钱,转身从锡罐中取出一把炒制过的香薷。不同于鲜品的辛香烈性,炮制后的叶片卷曲如蛾眉,透着炒米焦香。"此药需用银铫子武火急煎,水沸即离火。"她将药材交予药童时特意叮嘱,"煎煮过久则辛散之力尽失,反成壅滞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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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复诊时分,运河茶商周显宗踏进济世堂时,怀中抱着个青花瓷坛。这位前日还气若游丝的患者,此刻面颊已透出血色,只是太阳穴处仍贴着两片薄荷叶。

"苏郎中真乃女扁鹊!"周显宗揭开瓷坛,陈年普洱的醇香漫溢而出,"这茶饼在窖中藏了二十年,还请......"

"脉象仍见濡滑,舌苔未化尽。"苏子苓打断他的奉承,三指仍按在寸关尺三部,"这几日可曾忌口?"

周显宗讪笑着缩回手:"昨个实在馋得慌,吃了半碗冰镇荔枝膏......"

话音未落,苏子苓已执起银针,在他尺泽穴处轻刺。暗紫色血珠涌出时,混着细密气泡。"湿邪本欲从汗解,你却用寒凉闭其出路。"她将针尖在艾绒上燎过,"今日方中需添苍术两钱,另加生姜三片为引。"

药童捧着新配的药材过来时,周显宗盯着香薷叶惊呼:"这药材怎与先前不同?"

"上次用的是阴干香薷,取其发汗解表之力。"苏子苓指尖拂过微微焦黄的叶片,"此次改作姜汁炒制,既保辛散之性,又添温中止呕之功。"她忽然执起患者衣袖细看,原先的红疹已褪成淡粉色,"地肤子换成白鲜皮,再加蝉蜕一钱。"

周显宗听得云里雾里,却见郎中取来祖父留下的《暑湿证治图要》。泛黄的绢帛上,朱笔勾勒的人体经络间标注着蝇头小楷:"暑湿袭表,当察汗之有无。无汗者香薷散主之,汗出者改新加香薷饮。"

暮色渐浓时,周显宗抱着新配的七剂药告辞。苏子苓独坐诊室,在医案上添注:"同是香薷散,鲜品与炮制品性殊异。周某初诊时表寒重,故用生香薷开腠理;复诊时中焦虚,故以姜制护脾胃。经云'观其脉证,知犯何逆',诚不我欺。"

檐角铜铃忽起叮咚,带着水气的风穿堂而过。她望向堆积如山的药匾,想起运河畔渐次亮起的船灯——这潮湿闷热的季节,又该有多少人贪凉饮冷,让暑湿之邪悄然入体?

……

运河的潮气漫进济世堂时,苏子苓正在研磨祖父留下的滑石粉。青石药碾与铁轮相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晨光斜照在周显宗送来的普洱茶饼上,紫砂壶里沸腾的水汽裹挟着药香,在诊室织成氤氲的网。

铜铃骤响,绸缎庄的马车惊散了檐下栖雀。药童搀着孙掌柜跨过门槛,这位往日气宇轩昂的商人此刻面色灰败如经霜的枯叶,十指紧扣着腹部,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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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白虎汤最克暑热......"孙掌柜瘫坐在酸枝木圈椅中,袖口沾着深褐色药渍,"谁知三碗下肚,竟泻如水注......"话音未落便俯身干呕,却只吐出些清涎。

苏子苓三指搭上他腕间,寸口脉沉细如丝,重按方觉微弱搏动。翻开眼睑,白睛泛着浑浊的淡黄,与周显宗初诊时的清亮截然不同。舌诊更显凶险:原本该有的白腻苔已褪尽,露出镜面般光滑的舌体,唯舌根处残存着灰黑苔斑。

"七日前暴雨倾盆,孙掌柜可曾冒雨收账?"她忽然发问,银针在患者中脘穴轻探。

孙掌柜浑身一颤:"那日确在码头清点货物,淋得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