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曲桥上

金四爷道:“你若忘记这是个圈套,哪里还有什么圈套?”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还是听不懂。”

金四爷沉下了脸,道:“要怎样你才懂?”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厉声道:“好,我告诉你!”

他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在楚留香眼前挥过,右手闪电般去抓楚留香的腕子。

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闭着眼,再绑住一只手,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招的。

但金四爷的招式却已变了,忽然间就变了,也不知是怎么变的。

楚留香忽然发现金四爷的右手在他眼前,本来在他眼前的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这才吃了一惊。

这一两年来,他会过的绝顶高手,比别人一生中听说的还多。

石观音的身法,“水母”阴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剑……可说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每一招使出,几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却从未见过,像金四爷这一招那么简单,那么有效的武功。

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爷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抡,竟将楚留香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气,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武功觉得很满意。

谁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应该对自己很满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头就要撞上桥畔的石柱,金四爷就慢慢地转过身,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们将楚留香的尸体抬去。

他已不准备再看见楚留香这个人。

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谁知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这人正是他永远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爷的脸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刚从封箱中拿出来的瓷器,连一点撞坏的地方都没有。

金四爷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他的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金四爷道:“你再试试这一招!”

说话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每个字都说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却保养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

而且不像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一样,小指上并没有留着很长的指甲,来表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不必做。

这双手虽然绝不会令人觉得恶心。

但有时却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头看来更粗硬,更短,显然也更有力。

现在他的左手虽已抬起,却没有动,右手也动得很慢,慢慢地向楚留香伸过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个朋友。

现在这只手看来的确连一点危险都没有。

但也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这只手的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忽然间,楚留香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在这只手的力量控制之下。

无论他的手想怎么动,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这双手扣住。

他没有动,并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金四爷手背上的青筋也已凸起,指尖距离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四爷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还停在那里,左手却已突然闪电般探出。

这种招式说来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说是很陈旧很老套的变化。

但他却用得实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没有防备他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爷再次低叱一声,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抡了过去!

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桥畔的石柱。

这次金四爷既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再看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眨也不眨地盯着楚留香。

几十个人站在这里,四下里却静得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喝彩。

这些人已被训练得铁石般冷静,金四爷一招得手,他们甚至连手里已张满了的弓弦都没有颤动一下。

但他们的眼睛却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个人的计算中,都认为这是楚留香的头要撞上石柱的时候。

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像是鱼在水中一转。

这一转非但没有丝毫勉强,而且优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轻功身法,简直就好像看着一个久经训练的苗条舞女,在你面前随着乐声起舞一样。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金四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突又出手。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

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抡起,死鱼般被摔了出去,只不过换了个不同的姿势而已。

但他回来的方法却还是和刚才一样。

眼见着他要撞上石柱时,他身子突又一转,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金四爷的身子似已暴长半尺,似已将全身力量都用作这孤注一掷。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后飞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的人似已完全失去控制!

在这种力量下,根本就没有人还能控制自己。

眼看着他这次势必已将撞上石柱,却忽然从石柱栏杆间穿了过去。

他脚尖钩住了石柱,用力一钩,忽然又从栏杆间穿了回来,来势仿佛比去势还急,到了金四爷面前,才突然转身。

就像是鱼在水中轻轻一转。

然后他的人就轻飘飘地落在金四爷面前,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懒懒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终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但每个人眼睛都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这一战虽然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但直到现在,他们几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有很多种,但大多数人却都属于同一种。

这种人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预料中——在别人的预料中,也在自己预料中。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工作,然后就等着收获。

他们总不会有太大的欢乐,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苦,他们平平凡凡地活着,很少会引起别人的惊奇,也不会被人羡慕。

但他们却是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不是别人预料得到的,几乎难以令人相信。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传奇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闪动。

闪动的火光,照着金四爷的脸。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额上却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闪动。

他凝视着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楚留香还在微笑着。

金四爷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还是和刚才同样的两句话,但现在听起来,味道却已不同。

金四爷忽然转身,慢慢地走回去,坐下来,椅子宽大而舒服。

楚留香却只有站着。

金四爷看着他站在那里,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汗却已干了。

楚留香忽也转过身,走回那水阁。

金四爷看着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来,搬着张椅子走了出来。

他将椅子放到金四爷对面,坐下。

椅子宽大而舒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面对面地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四爷忽然挥了挥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数十人同时退入黑暗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脚步声都没有。

只有桥头的两个人,仍然高举着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闪动。

金四爷突又挥了挥手,道:“酒来。”

他说的话就好像某种神奇的魔咒。

忽然间,酒菜已摆在桌上,桌子已摆在他们面前。

食盒中摆着八色菜,精致而悦目。

酒是琥珀色的。

斟满金杯。

金四爷慢慢地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爷沉声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论英雄,佳话永传千古,却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刘曹?”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