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砂掌印

船舱中忽然静得如同坟墓。

只听外面传来“扑通”一响。

隔了半晌,又是“扑通”一响。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必定是水手们在为他们死去的同伴海葬。

这一声声“扑通”之声,听来虽沉闷单调,却又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之意,就像是阎王殿前的鬼卒在敲着丧钟。

还不到一天,船上就已死了九个人。

别的人还能活多久?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凶手明明就在这个船舱里,大家却偏偏猜不出他是谁!

楚留香本想等他第二次下手,查出些线索来的,谁知他出手一次比一次干净,这次竟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大家眼睛发直,谁也没去瞧别人一眼,仿佛生怕被别人当作凶手,又仿佛生怕被凶手当作下一次的目标。

桌上不知何时已摆下了酒菜,却没有人举箸。

又过了很久,胡铁花忽然道:“一个人只要没有死,就得吃饭的……”他刚拿起筷子,张三已冷冷道:“但吃了之后,是死是活就说不定了。”

胡铁花立刻又放下筷子。

谁也不敢说这酒菜中有没有毒。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不吃也要被饿死,饿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毒死至少要比饿死好。”

他竟真的拿起筷子,将每样菜都尝了一口,又喝了杯酒。

勾子长失声赞道:“好,楚香帅果然是豪气干云,名下无虚!”

胡铁花笑道:“你若以为他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你就错了!他只不过有种特别的本事,能分辨食物中有毒无毒,连我也不知道他这种本事是从哪里来的。”

公孙劫余叹了口气,道:“和楚香帅在一起,真是我们的运气。”

胡铁花又沉下了脸,道:“你若是凶手,只怕就要自叹倒霉了。”

公孙劫余也不理他,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不知道胡铁花今天为什么处处找公孙劫余的麻烦,但几杯酒下肚,大家的心情已稍微好了些。

丁枫忽然道:“事际非常,大家还是少喝两杯的好。

金姑娘和胡兄虽约好今日拼酒的,也最好改期,两位无论是谁醉倒,都不太好。”

他不提这件事也还罢了,一提起来,金灵芝第一个沉不住气,冷笑道:“喝不喝都没关系,但醉倒的绝不会是我。”

胡铁花也沉不住气了,也冷笑着道:“醉倒的难道是我么?”

金灵芝再也不说别的,大声道:“拿六壶酒来!”

凡是在江湖中混过几年的人都知道,是哪几种人最难应付,能不惹他们时,最好避开些。

第一种是文质彬彬的书生秀才,第二种是出家的和尚道士,第三种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

但最不好惹的,还是女人。

这几种人若敢出来闯江湖,就一定有两下子。

胡铁花打架的经验丰富得很,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但喝酒就不同了。

一个人的酒量再好,上了年纪,也会退步的。

至于女人,先天的体质就差些,后天的顾虑也多些,喝酒更没法子和男人比。

胡铁花喝酒的经验也丰富得很,这道理他自然也明白,他喝酒从来也不怕老头子和女人。

但天下事都有例外的。

这次金灵芝刚喝下第一杯酒,胡铁花就已知道上当了。

江湖中人有句俗话:“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这句话用来形容喝酒,也同样恰当得很。

有经验的人,甚至只要看到对方拿酒杯的姿势,就能判断出他酒量的大小了——?量好的人,拿起酒杯来当真有“举重若轻”的气概,不会喝酒的,小小一个酒杯在他手上,也会变得好像有几百斤重。

只不过,金灵芝毕竟是个女人,喝酒至少还要用酒杯。

胡铁花就没有这么斯文了。

他拿起酒壶,就嘴对嘴往肚子里灌。

在女人面前,他是死也不肯示弱的,金灵芝第一壶酒还未喝完,他两壶酒已下了肚。

勾子长拍手笑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单只这‘快’字,已非人能及。”

胡铁花面有得色,眼睛瞟着金灵芝,大笑道:“拼酒就是要快,若是慢慢地喝,一壶酒喝上个三天三夜,就连三岁大的孩子都不会喝醉。”

金灵芝冷笑道:“无论喝得多快,醉倒了也不算本事,若是拼着一醉,无论谁都能灌下几壶酒的……张三,你说这话对不对?”

张三道:“对对对,对极了!有些人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只不过是敢醉而已,反正已经喝醉了,再多喝几壶也没关系。”

他笑着接道:“一个人只要有了七八分酒意,酒喝到嘴里,就会变得和白开水一样,所以喝得多并不算本事,要喝不醉才算本事。”

胡铁花板着脸,道:“我若真喝醉了,你第一个要当心。”

张三道:“我当心什么?”

胡铁花道:“我发起酒疯时,看到那些马屁精,就好像看见臭虫一样,非一个个地把他掐死不可。”

他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又道:“但你却不必担心,你虽是个老臭虫,却不会拍马屁。”

楚留香正在和丁枫说话,像是根本全未留意他。

张三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还未喝醉,就已像条疯狗一样,在乱咬人了,若是真喝醉了时,大家倒真得当心些。”

丁枫就坐在楚留香旁边,此刻正悄声道:“金姑娘说的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像胡兄这样喝酒,实在没有人能不喝醉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喝醉了并不奇怪,不醉才是怪事。”

丁枫道:“但现在却不是喝醉酒的时候,楚兄为何不劝劝他?”

楚留香叹道:“这人只要一开始喝酒,就立刻六亲不认了,还有谁劝得住他?”

他忽又笑了笑,眼睛盯着丁枫,缓缓接道:“何况,此间岂非正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喝醉时的模样,我又何必劝他?”

丁枫默然半晌,道:“楚兄莫非认为我也在等着他喝醉么?”

楚留香淡淡道:“若非丁兄方才那句话,他们此刻又怎会拼起酒来的?

既已拼起了酒,又怎能不醉?”

丁枫道:“但……但在下方才本是在劝他们改期……”楚留香笑道:“丁兄不劝也许还好些,这一劝,反倒提醒了他们——?丁兄与他相处已有两三天,难道还未看出,他本是个‘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山东驴子脾气?”

丁枫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楚兄现在想必对我还有些误解之处,但迟早总有一日,楚兄总可了解我的为人……”楚留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张三,那样东西你为何还不拿来给丁兄瞧瞧?”

张三笑道:“只顾看着他们拼酒,我几乎将这件大事忘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入了后舱。

丁枫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却不知楚兄要我瞧的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样东西实在妙得很,无论谁只要将它接了过去,他心里的秘密,立刻就会被别人猜到。”

丁枫也笑了,道:“如此说来,这样东西莫非有什么魔法不成?”

楚留香道:“的确是有些魔法的。”

丁枫虽然还在笑着,却已笑得有些勉强。

这时张三已自后舱提了个包袱出来,并没有交给丁枫,却交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接在手里,眼睛盯着丁枫的眼睛,一字字道:“丁兄若有什么心事不愿被别人知道,还是莫要将这包袱接过去的好。”

丁枫勉强笑道:“楚兄这么说,难道还认为在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楚留香微笑不语,慢慢地将包袱递了过去。

大家本在瞧着金灵芝和胡铁花拼酒的,这时已不约而同向这边瞧了过来,只有金灵芝和胡铁花两个人是例外。???

他们都已有了好几分酒意,除了“酒”之外,天下已没有任何别的事能吸引他们了。

丁枫终于将包袱接了过去。

他的手也伸得很慢,像是生怕这包袱里会突然钻出条毒蛇来,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一口。

别的人心里也充满了好奇,猜不透这包袱究竟有什么古怪?

这包袱实在连一点古怪也没有。

丁枫手里拿着包袱,又笑了,道:“楚兄此刻可曾看出在下的秘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