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到齐，内外相合，就在约定兵变的前一夜，他死了。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所有积蓄的风暴，将要离弦的箭矢，就在顷刻之间，崩塌，疲软，一泻千里。

皇帝抄了四大家族和北静王府。

北静王是否跟崇祯一样真有不臣之心，孙悟空猜不到。但他被崇祯逼到风口浪尖，进一步龙虎相争，退一步，粉身碎骨，如果他是他，恐怕也会跟他做一样的事。

他跑到皇帝面前，说自己被一个鬼魂附身，做了谋逆之事，请求皇帝原谅——皇帝难道会夸奖他忠心耿耿吗？

人间之事，好像许多时候都是被逼上梁山。

也没有地方可以说理。

贾家倒了，贾政、贾珍、王夫人、王熙凤，荣宁两府所有排得上号的人物，没有一个漏网之鱼，统统被砍了头。据说，砍头之时，菜场边上围满了从各处来看热闹的人群，血哗啦啦，流得跟小瀑布一样，大家还是在那看，看一个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在这一刻，仅凭一把铡刀，就颠倒尘土给他们磕头。

欢呼声冲天。

圣上英明。国之蠹虫。大快人心。

他们吐着唾沫，扔着菜叶子，终于化身成了高高在上审判着别人的权威。他们昨日喊着朝廷无眼，只是因为朝廷没有站在他们一边，等朝廷的大刀砍向别人，他们与有荣焉。

女鬼说，她是在逃出荣国府的时候被山贼逮住的。

她爹娘生了五个孩子，她是第三个孩子，她生的时机不好，她前头两个都是姐姐，年纪稍大，能帮家里分担农活，后头两个都是兄弟，比她金贵。大旱时候，庄稼没有收成，她爹娘带着她上街，说是要给她买糖吃，她就这样被卖掉了。

她说，她爹娘真的给她买了糖，她觉得那糖真是好吃，甜丝丝的。可她被人带走的时候，哭着喊着，她爹娘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这辈子都不再吃糖了。

辗转几次，她被买进了荣国府。大户人家，不愁衣食了，但无亲无靠，也经常受人欺负。小姐们为风花雪月发愁，她给小姐们搓着衣裳，大冬天里，手被冰水泡得通红，她也发愁。

她想，什么时候她能过上小姐日子啊。梦里边，她经常梦到被爹娘卖掉的那一天，她想，会不会有一天，她爹娘找来，说愧疚当年做过的事，要把她接走？小姐哭哭啼啼，说这那谁哪句话又惹了她生气，她想，原来这种话是该生气的，她被狗血淋头地骂过那么多遍，她竟然都忍了，她突然无地自容起来。

她羡慕小姐。但丫鬟是不能羡慕小姐的。主奴有别。

除了砍头的时候。

大观园被抄，只在一夕之间。她不明白，贾家那么厉害，为什么还会倒台，会被杀头。但那也不是她该想的事，她收拾起行李，学着别人要逃走。

但她走得太晚了。

山贼听到了风声，知道荣国府近来跑出了一大批带着全身家当的丫鬟下人，专门在大路上等着拦人。

她被拦下了。

山贼们说贾府鱼肉百姓，他们要劫富济贫。他们搜刮掉她所有的钱财，本来要放她走，一个山贼对她动起了心思，别的山贼把他拦住，说他们是绿林好汉，不能做这种下作之事。

那个山贼说，可她是贾府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