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问此间(二十八)

他与它 莲鹤夫人 5580 字 4个月前

良久,这个凡人忽然笑了起来,拍击双掌,大声道:“厅前设宴,我要请两位先生喝酒!”

仆从像开闸的溪水一样快速流动,琳琅杯盏、金盘银瓯,霎时团团簇拥在桌边。城主又唤了几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着浅口的玉质酒斛,斛内盛满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圆镜,映着满室灿灿灯火。

此情此景,纵然称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丽红尘的极致体现了。但刘扶光生来淡泊物欲,晏欢更是将诸世财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态度平平,不过礼节性地应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起身敬酒,对刘扶光道:“恕我冒昧,敢问一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刘扶光想了想:“其实,我们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点了点头,神态中不见失望,只是道:“我观先生,似是对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问。”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罢?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刘扶光不动声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城主慢慢撑着坐下,疲惫地笑道:“真要论起来,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俗滥庸常之事,不就是长生么?”

破天荒的,晏欢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间,除了刘扶光之外,却听得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窖,恶寒从内到外地喷涌出来,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发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刘扶光按住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城主也想求得长生么?”

城主惊惧不定地瞄着晏欢,哆哆嗦嗦了好一会,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刘扶光想了想,抬头道:“道家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意思是为人要保持宁寂与清静,不要使你的身体劳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摇荡,这样就可以得到长生。但这话里的长生,并不是真的长生不死,只是能尽可能地延长一个人的寿命罢了。”

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下天干地支的符记,城主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探着头细看。

“至于另一种长生,则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长生。”刘扶光认真道,“所谓无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正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存在,天与地囊括万物,因此它们永世不灭。只不过,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个体能够达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着桌上的符号,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面貌,刘扶光惊讶地发现,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现实中满身黑气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欢也看到了这一异象,他眉心微皱,又很快松开,对刘扶光低声道:“像是执念。”

“执念?”

“执念是咒,许多人的执念,则是一种强大的‘氛’。”晏欢解释道,“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无论是镜中,还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们自认为的模样,而不是真相。”

在幻梦中翻滚了六千余年,想必诸世再没有谁,能比至恶龙神更清楚执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飞快地瞥了晏欢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敬畏地问:“那……另一位先生,又对长生有何见解?”

晏欢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这一抬眼,已叫城主内心颤然觳觫,忙用酒杯掩着自己,不敢直视。

“——人其尽死,”晏欢懒散地开口,因为刘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类的问题,漫不经心道,“而我独存。”

倾听了至善与至恶的回答,城主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吭声。

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就像唤醒了一个缠绵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两位先生高见,只是说得还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语,“长生之人,世间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寿数千载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种长生,”城主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千秋万代,与天同寿——这样的长生之人,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看着他,但城主说完这一句话,便再没了下文。他有种感觉——似乎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下,城主正竭尽全力,想要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脸色已然变了,灯火煌煌,犹如照着数名死气沉沉的僵尸。

其中一人断然说:“长生之事,未免太过虚无缥缈。”

“大人莫受花言巧语的侵扰,这一人有无真本事,还待商榷。”

“大人困倦了,还是早些歇息得好,凶案一事,王城自会派特使前来协助。大人明鉴,勿要听信钻营之徒。”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这些清客犹如护院的家犬,因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露出了不善的真面目,倒令他们感到新奇了。

晏欢蠢蠢欲动,不管面前这些是不是脆弱短寿的凡人,作恶的乐趣总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刘扶光制止住他,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城主举着酒杯,仿佛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古人云,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可是,我总觉得,这杯酒怎么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么都喝不完……”

他一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送客罢,”城主耷拉着昏花的双眼,整个人一下苍老了一十岁,他的嘴角已然缓缓流下一线水光,不知是漏下来的酒,还是闭不住的口涎,“我……累了。”

夜风冰凉,街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影子。

刘扶光滴酒未沾,衣襟上仍留了散不去的酒香,晏欢走在他身后,低声道:“那人主动提起长生之事,绝非偶然。”

他心里知晓,自己要说别的,刘扶光不会多作理会,但要说起这里的谜题,那刘扶光不仅会回应,更会主动跟他探讨。

区区数日,晏欢过得犹如置身天国一般,就快要乐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迟疑片刻,刘扶光果然轻轻点头,“他依稀流露出清明之态,最后一句话,也颇有深意。”

他停下脚步,整个人已经融进了墙根下的阴影里,晏欢紧随其后,他们再度向城主府折返回去。

夜已深,连出两场惨绝人寰的凶案,偌大的宛城静悄悄的,无论是尊贵的一城之主,还是桥下栖身的乞丐,此刻都在被褥中安睡着,只不过,前者睡着金线貂皮的锦绣堆,后者只能在稻草堆里凑合了。

刘扶光来到了城主房中,犹如荷叶举水,他和晏欢从黑暗里浮出,城主躺在床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一位先生……果然来了。”像含了几个肉球在嘴里,城主模模糊糊地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哑迷就是一类邀约,猜谜的人,总有一天要找说谜的人对一对谜底,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城主在酒宴上说了这许多晦涩难懂的话,就是着意要引着猜谜人上门来的。

“请城主解惑。”刘扶光只说了这几个字。

城主躺在床上,更像一具尸体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问:“先生请看我这儿,镜为照鉴,据说,一面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这说法可是真的?”

刘扶光缄默片刻,他低声回答:“心明则眼亮,心思赤诚之人,无需镜子,亦能看出万物本真。”

他回答的时候,心中便转过了许多念头。听话里的意思,城主也是为了打破这种“氛”,看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才安设这么多镜子在这里的么?

城主咳了两声,哑声道:“说来也奇怪……跟两位先生一见面,我仿佛再世为人,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只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刘扶光没回答,说到底,至恶至善乃是大道天平上最极端的两方,一同出现时,则象征着阴阳平衡的至理——否则,那些近乎寿与天齐的真仙怎么会冒着生死风险出手,硬要将他与晏欢撮合在一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被虚妄执念深深笼罩的人类,仅是与他们说了两句话,便有了破妄的不实之感。

“……我日日对镜自照,只觉气色甚好、身体康健,可直到今时今日,与先生交谈寥寥数语,心头已有了明净之感……”城主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一日之前,我还在为我的儿子担忧,一日之后,世俗中的事务,都像累赘的灰尘,变得如此无关紧要……先生,求您告诉我,在您眼中,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语言是最简短的咒,正如心魔质问晏欢的时候,期待的是一个“龙无心不可活”的回答,城主抛出这个问题,也将最终判决的权力交到了这对陌生人手中。

晏欢掰着自己的指头,百无聊赖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所说的长生之人,指的是谁?”

城主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自觉地复述:“长生之人……”

“是那个圣宗吗?”他不能起身,刘扶光便半蹲在床前,揣测道,“你说的长生之人,是武平的皇帝吗?”

毫无征兆的,乍然听见“圣宗”一字,城主就像被烧红的铁钎插进了耳朵,腰杆反弓,用力抓着自己的侧脸,在床榻上疯狂挣扎乱跳。

“不、不是圣宗!圣宗功德隆盛、万古长青,不是圣宗、不是的!”

刘扶光眼皮一颤,灵炁瞬时压下,试图平息城主的激烈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他的灵力一触及城主的身躯,仿佛被枯竭海绵吸走的一滴水,不仅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反而加剧了对方的动作幅度。城主刚才只是在胡乱挣扎,现在,他简直是在发狂地嚎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