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约对他接受新家人的表现还算满意,周震深语气还算温和,但常年累积的军人气质使他不怒自威,加之他极少回家,每一次与他对话,周赦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儿子,他和深爱之人的结晶,而是从没令他满意过的下属。

周赦垂着双眼,沉默不语。

沉默是他们父子特有的对峙。

如此沉默,可想而知,必然触发暴怒,可就在周震深准备一拍而起时,沙发上那位温婉的女人开了口:“阿赦是个乖孩子,看这样子,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吧,让他回房间休息吧,明天还得上课呢。”

夏家母子对他超乎常理地温柔友好,如果早些时候身边有这样的人关爱他,大抵是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阴暗的性格的,可惜没有大抵和如果,如今两人的出现,任何一份发自真心的善意,落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虚情假意别有目的。

那之后几天,因为周震深在家,周赦没有机会摆脱司机偷偷护送许嘉音回家,每每一下课就被接走,被迫和夏家母子培养感情。原本他与许嘉音上课的区域离得远,没了放学后的时间,一连几天,周赦没能见到许嘉音的面,只能从同学的讨论中听取一二不知真假的传闻。

传闻日渐离谱,令他不敢相信他们口中的人是曾经那个许嘉音。

许嘉音变了,变得彻头彻尾,听说他和西桓一个恶名远扬的Omega打了一架,双方都被叫到教导处,受了不算轻的处罚,而更加令人不敢置信的是,他们掐架的原因是为了争夺一个alpha,那个alpha是乔洛野。

周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晚路过校门口的宣传栏,许嘉音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黑板的通报批评里,这事儿是真的。

周赦久久站在原地,人群向门外散去,逐渐的,校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静默伫立在通报栏面前。

有什么东西在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爆发了,那是挨下苏文文一巴掌之后,被全世界捧起来又狠狠摔下去之后,或者早在很小很小时候,漠然注视着苏文文带回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男人,早在那时候诞生于许嘉音心底的阴暗面。他没有义务做一个好人,他完全有权利做一个坏人。

周震深和夏琬画的政治婚礼举办前夕,周赦和周震深爆发了一场争吵。

就是平日里最常见的、很无聊的争吵,起因是他月考成绩掉了,周震深在饭桌上训斥了几句,向来挨骂不作声的他冷丝丝地回嘴了几句,周震深大怒,他扔下碗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

城市将起暴雨,闷热的空气和聚在角落里旋转的飞虫,十字路口堵了,交警不停地吹哨子,他从写着载客的出租车前横穿而过,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偏僻的河边桥洞下,静静靠墙立住。

他没什么地方可去,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这里只有垃圾与流浪汉,不管垃圾还是流浪汉,皆没有兴趣打扰他的安静。

周赦自己知道,不管他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多顺从,他安静顺从的外表下居住着一头野兽,是被用皮鞭和鲜肉囚进铁笼的野兽,那野兽面庞之上仇恨人类的眼睛从未熄灭过。他最近脾气越来越不好,勾头注视着长满裂纹的地面,好像看见了千疮百孔的心。

天色还未全黑,天桥底下异常昏暗,不多时下起雨来,周赦拉上连帽衫的帽子,一声不响地走进雨里。

河堤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他是磅礴雨幕里唯一的行走者,渐渐地路灯亮起,渐渐地四周昏黑,远处撕开亮白的闪电,滚滚天雷轰到地面。

脚边聚集了黑色的污水,他们将肮脏的城市洗涤发光,自己阴暗地流向地下,他随着他们逆流,也许能找到污垢的来源。

老旧路灯的注视下,周赦怔然停住脚步。

奔腾而来的积水上游,蓝绿红垃圾桶的中间,蹲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他死也不会认错,那是许嘉音,哪怕只有一个侧影。

周赦抬头打量四周,高耸的楼房中间,狭窄的小巷上空,悬满红色蓝色不同名称的招牌,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不知觉间走回了许嘉音家的方向,这条巷子正是许嘉音回家的路径之一。

这附近全是廉价宾馆和酒店,夜深了路上几无人行,哗哗啦啦的雨声充实着整个天空。

他竟在这里遇到了许嘉音,漫无目的行走的尽头,竟然还是许嘉音。

出于骨子里下意识的反应,周赦躲进了建筑后。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经历多少,他这卑贱的血液啊,在见到许嘉音后还是情不自禁地沸腾,加速的究竟是雨水下落的速度,还是他砰然乱撞的心跳?

他小心翼翼地猫出身子,偷偷看蹲在路边的许嘉音。

许嘉音没有动作,他静默地蹲在泥水里,好像一袋被遗弃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周赦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深呼吸一口,踏进了小巷。

他只是想走近看看,他不知道他喜欢的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跑来这里,怎么会这样蹲在地上,他装作路过的行人,只敢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偷看。走得进了,他越发确定没有认错,那就是许嘉音,尽管那个人双手环保膝盖,整张脸埋进臂弯。

周赦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远处一淌水泛着亮堂堂的波纹。

他逐渐走近,走到了面前,又逐渐走远,走到了前面,忽然,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