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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寨门的就是中军大帐,那帐篷极为简朴,只听帐内一声高笑道:“天子按剑怒,诸侯遥相望——我三军之中久已未曾见过如此伟岸的天子之使了!韩兄,你我终究还是重会于边庭沙场之上。”

那寨中兵士适才见韩锷单车冲阵,英勇愤发,一个个已看得神驰目眩。这时为他们将军之声引动,心里一股血性爆炸开来,不知谁引的头,然后只听得一声声雷呼山响:“吾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直卷出寨门。数百汉子的齐声呼喝果然威势非同小可,对面羌戎之人虽众,却已人人面上变色,略生气沮。

韩锷是不在意什么吾皇万岁不万岁的,但这一声,却似引动了他的激荡情怀——他情知,两军阵前,毕竟还是要有一个可以让这些三军汉子们甘心轻生悍卫、顶礼膜拜的偶像的。他知道那些兵士喊的虽是“吾皇”,但心中那“吾皇”已不仅只是一个人,甚或并不真的是那当今皇上,而是包罗了好多好多:汉家河山,生身兄父,乡士桑梓,娇妻稚子……正是因为大家没有办法一一叫遍,所以才合之在一起,叫出那么个“吾皇”来。

那是一个民族的信仰与图腾——只见一个人已快步走出中军帐门迎上来,那人将军穿扮,年纪颇老。但身材壮伟,盔下略露出一绺白发,面容稍显疲惫,但那缕白发遮覆下的黄色的眼仁儿不知怎么却让人感到一种热烈。余小计神色一愕——这个人他识得。居然就是锷哥在天水城头曾听过他吹埙,以后又成忘年之交,还跟自己争过一只野雉的那个老者!可今日所见的他,却已非当日的短衣黄帽,洒然落拓的风慨。

只见那老者一张脸上全是皱纹,这时皱纹里掺的不只有沙子,还有笑,那么温和那么畅意的笑。韩锷见是他,先是惊奇,然后不由一声大笑:“今日果起故将军!”那老者也大笑道:“呵呵,但愁新进笑陈人。”

——那老将是在笑韩锷年少入仕,即蒙重用,是个新进权贵,要他莫笑自己这个“陈人”。韩锷已经下车,军中最少虚套礼节,他两人也并不寒暄。那老者伸手与韩锷一握,一握之后,两人就不松开,反就此携手进账。只听那老者边走边笑道:“没想到我王横海黄沙百战,解甲归田后,还有重蒙征用之时。苍天毕竟不负老朽呀!”

韩锷看着他的豪气——千军对面、犹不改粗放,心中不由也是一畅。

王横海?——原来他就是当年独立三关静,曾当百万师的“横海将军”王横海?

第三卷 居延猎 第二章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两人入座之后,王横海一挥手,四周之人皆已退下,他与韩锷身边只留下了余小计和那个接韩锷前来一会的汉子。因四周无人,王横海面上的豪迈神色也淡了些,目光中却隐有一份忧虑浮起来,他端起酒就向韩锷敬了一盏。韩锷一口饮下,却见王横海眉头深蹙,如有隐忧。他虽不语,韩锷也情知边塞局势看来必已极为险恶,否则他不会忧色如此之重。

半晌,只见那老者的酒碗端在唇边迟迟未饮,忽然重重地放在案上,低叹一声道:“我十年未起,真的没想到,边防之事,已坏到如此地步了。”

他上任至今,这样一句败兴的话还从没有跟别人提过,这时却对韩锷说了起来。只听他低低一叹:“……而羌戎之势,竟也远比我想像中的要强盛出不知几许。朝廷这些年久安之下,全无居安思危之虑,屯田之事几成虚务。所有上官,人人奢靡,那备战屯田之耕竟全已成了他们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做的政务了,而帐下军士,更被他们视为家奴。边儿苦穷,战马缺乏,城池失修,百姓萎弱。以如此之军民,如何当得羌戎那虎狼之敌?他们从今年秋天以来,攻掠更甚,已数次陷我城池,屠我边民。朝廷之旨下来,只知责罚,力战而死者不赏,苟且偷生者反得荣。他们真以为这边庭战阵之事也不过如他们宫中朝内妇人女子式的争权夺利、邀功卖宠的小道呢!居然仆射堂与东宫太子还互成嫌隙,各立私人,以至边将不和——如此下去,这边塞何日能靖?不说河澄海清,只怕不日大难临头也未可定!年年为了边务征调的粮饷,没有几文落到实处,倒虚肥了不知多少仓鼠!”

他越说越恨,忽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

韩锷知他所说尽是实情,也答不出话来。只听王横海恨声道:“可恨羌戎这几年反而复兴!那乌必罕,勇狠悍暴,羌人称之为‘天骄’,如论战阵武功,果然有倾倒天下之力了。难得的是他居然于数十年的羌戎内乱之后,重新平定内部争夺。左右贤王,居然渐渐已诚心归附于他的帐下。羌人东西七十余部族,慢慢的已真心以他为王。如他势成,这麻烦……”

他抬眼看向帐外:“……只怕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