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夏天过去,很快就是秋天了。
她好不容易拖着女儿一起苟活到现在,让她现在认命等自己和女儿一起饿死,云锦绝不答应。
“棉棉乖,妈妈出去找点吃的,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别人谁敲门都别开,知道吗?”云锦摸摸女儿骨瘦如柴的脸颊,强忍着心痛朝她安抚地笑笑。
“妈妈……”云棉伸手揪住她的衣摆,大的不正常的眼睛里满是不安:“真的会回来吗?上次……”
上次妈妈是被抬回来的,从那之后,云棉每次看妈妈出门都会好害怕。
“妈妈,棉棉不饿。”她无师自通地撒谎,带着哭腔哀求道:“妈妈别出去了好不好?我一点都不饿,我只要妈妈……”
云锦忍着眼泪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乖,在家等妈妈回来,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女儿那份不安来自于哪里?可比起自己丢脸或是遇到生死的危险,她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让女儿活下去,活到秋天!
无论怎样,无论自己要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只要女儿能够活过这次天灾,云锦什么都愿意去做。
她不怕死,但她怕自己死了,女儿一个六岁的孩子会活不下去。
无论云棉怎么哀求,妈妈还是出门了。
她已经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衣服摇摇晃晃地挂在她身上,从后面看,云棉忽而觉得妈妈好像突然老了很多很多。
比隔壁的彭奶奶还要老,就好像……下一秒那副支撑她行动的身体就会彻底垮塌成一堆白骨,再也拼凑不起来。
云棉害怕了,她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妈妈就那么静悄悄的死掉。
所以她关上院门,自己也远远跟在了妈妈身后。
我得看着妈妈,我得陪妈妈一起死掉。
才六岁的小姑娘已经在这个灾年里明白了生死的重量,她害怕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个世界上,也害怕妈妈死掉了没有人陪着会很难过。
棉棉和妈妈要永远永远在一起,一起活着,也一起死掉。
云棉藏在墙后,看着妈妈悄无声息像一道鬼影一样从矮墙后翻进了赵小梨家。
云棉知道赵小梨家里有很多很多人,她有四个哥哥弟弟,全都很凶很霸道,云棉怕妈妈进去被人发现会挨打,于是顾不得藏起来,也赶紧跑了过去。
可矮墙对于才六岁的她还是太高了,云棉只能忍着腹部抽搐的疼痛爬到树上去。
刚爬上去,下一秒就听到了愤怒的狗叫,云棉被吓得一激灵,惨白着脸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可她很快就来不及害怕了,因为她看到了妈妈。
妈妈手里拿着碗,强忍着被狗咬到腿的痛,把狗碗里的饭
全部装进碗里,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腿和那只狗往矮墙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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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里面有人出来后,云锦刚好拖着那条血淋淋的腿爬出来。
看到咬着袖子哭得满脸是泪的女儿,云锦诧异了一瞬,当下也顾不得疼,抱着装满狗饭的碗,牵着云棉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墙后跑。
母女两个跑了很久,远远的都能听到赵小梨奶奶尖酸刻薄骂贼连狗饭都偷的尖锐声音。
云棉并不觉得羞耻,她只是用手拼命去捂妈妈腿上的伤口,想要让那些红得刺眼的血不要再往外淌了。
“妈妈、妈妈你是不是……是不是好疼呜呜呜……”云棉努力好几次都止不住血,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妈妈却在这个时候小心翼翼把那碗狗饭端给她。
“棉棉快吃,这饭里还有很多米呢,吃了肚子就不饿了。”云锦惨白着脸抖着手擦掉女儿脸上的泪水,把碗端到她手里,忍着疼颤声道:“棉棉不怕,不怕……妈妈不会死的,你乖乖把饭吃了,妈妈会和棉棉一起好好活着的,你乖啊,妈妈不疼……”
云棉满手血地捧住那碗妈妈用命才换来的狗饭,眼泪啪嗒啪嗒大颗砸进碗里,她抽泣着把这碗狗饭一口口麻木地塞进嘴里。
她不觉得难吃,也不觉得好吃,甚至没有任何吃饭的欲望,可这碗饭她还是逼着自己一口口狼狈吞咽下去。
因为她吃的是妈妈的肉,喝的是妈妈的血。
照样还剩下小半碗,云棉哭着求妈妈把它吃下去。
在云棉吃饭的那么一小会时间里,云锦已经撕裂了自己的袖子,一圈圈缠绕在被狗咬掉了一块肉的右腿上。
可血还是一点点渗透出来,她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隐约看到女儿哭泣的模样,又咬破舌尖靠另一股疼痛逼着自己不要昏过去。
至少、至少不要昏倒在棉棉眼前,那一定会吓到她的。
谁也不知道云锦是怎么坚持着活下来的,但那个最临近秋天的盛夏,云锦带着女儿,挖草根,偷狗饭,掏耗子洞,甚至去县城乞讨……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硬是咬牙活了下来。
当秋天丰收后吃到第一顿饱饭时,云棉伸着舌头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而云锦,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灾年里已经彻底垮掉了,接下来陪女儿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对她的怜悯和恩赐。
可云锦没有想到,这份恩赐是如此的短暂,如此的迅疾。
她当初跪下给村干部们磕头的时候就跪伤了腿,后来又被狗从腿上咬下去一块肉,她这辈子都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那天是她去隔壁村收要缝补浆洗的衣服,想着在春天来之前给女儿攒够二年级的学费,于是回来的晚了点。
()结果那晚没有月亮,四周暗得人心里发慌。
云锦手里拿着根棍子,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
她本应该很熟悉这条路的,但视线被黑夜遮盖后,她的腿脚又实在不方便,棍子敲下去是硬的,云锦就抬脚往前面踩了一步。
就这一步,那块坚硬的浮冰骤然碎裂,她那狼藉的一生也到此戛然而止。
当身体浸入冰冷彻骨的河水中的那一刻,云锦竟然冷静的不像是自己。
她挣扎着试图往上爬,可冬天的河水太刺骨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她受伤的腿迅速在身体里游走,腿脚也因此发麻抽搐的时候,云锦就知道,这个低矮的河岸,自己永远都爬不上去了。
可是棉棉呢?
她的棉棉往后该怎么办?
马上就要开春上学了,自己要是走了,棉棉就上不了学,以后也再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