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可能,这就是此方世界里常常提到的,社会性死亡吧。

数日后,恒朝,暨云城

城墙之下,一场围城的攻守战,正在焦灼地进行中。

韩燧石的兵马撤退以后,城中百姓兵卒无不欢欣鼓舞,但太守却并未因此露出欢容,反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他把秦少羽将军唤入自己的书房,长谈了许久。

没人知道他们这场谈话的内容。

但那场对话结束后,秦将军却重新组织军备,用先前守城时一样严谨的态度,督促百姓多久屯粮米,安排士兵严密守备。

……为什么?

有士兵忐忑而惶恐地询问秦将军,难道短时间内还有第二场仗要打?

这个问题,最终由某个哨兵风尘仆仆带回的消息作为答案。

“韩燧石,他把后军改做前军,又杀回来了啊!”

在冀州范围内,暨云城并不算一座大城。

它只是地理位置生得极好:背倚乌山,面朝暇水,是欲入青州前,兵家必争的一处关隘。

但纵有天时地利,也未尝比得过人多势众。要知道,韩燧石可是号称带着四万大军浩荡南下!

“没有那么多。”秦将军说,“四万人里,至少两万都是民夫。”

“那也是两万人啊。哪怕是两万头猪放在那里不动,杀都得杀好几天呢。”有偏将焦虑地搓着手指,“咱们能请袁公再度相助吗?”

“袁公若是想管,之前就不会任由韩燧石围城三月了。”

“韩燧石来者不善,加速行军,不日就将抵达……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一向端肃严整秦少羽,极其难得地讲了个冷笑话。

“我们有女郎君吧……大概。”

“……什么?”

“我说,”秦少羽回过神来,“韩燧石带领四万大军南下,至今已经快五个月了。他们的粮食,还够吗?”

同样一个问题,十日之前,曾被云归用更加冷淡笃定的态度指出。

——“父亲,倘若韩燧石听了袁公的话,就此撤兵,那也罢了。但如果他们不肯撤兵,短短几日内就卷土重来……态度如此急躁,他们在焦急什么,担忧什么呢?”

凡是打过仗的人都知道,两军对峙所拼的,一曰后勤,二曰军心。

而后勤的丰厚程度,正与军心密切相关。

不是每个将领都是天赋秉异、极具人格魅力的传说人物。

士兵们每天关心的,也不是能否立功著勋,而是能不能吃顿饱饭、能不能在这一仗里获得足够的奖赏和财帛,将它们寄到后方的家里去。

在冷兵器时代,如果一个军队吃不饱饭,那就意味着,它即将面对且不限于:溃逃、哗变、倒戈、炸营……等等异常状况。

大军重新组织反攻的理由可能有很多,秦少羽只是列举了他最希望的猜测。

但盘踞在时间的维度上,手握恒朝史书,云归却能笃定地下一个结论:韩燧石已经快没粮了。

一般的围城战,打到最后,要么是守军坚持不住开门献城,要么就是对方后勤供应不上,兵疲马乏,无奈遁走。

韩燧石想极力避免后一幕发生。所以,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攻破暨云城,获得补给。

但如今的暨云城,早有准备。

“都听我说。”

秦少羽敲敲桌面,吸引了七嘴八舌,正争成一团的其他偏将的注意。

“女郎君出城求援前,曾经留下一计……”

韩燧石的士兵抬起头,看向他们即将攻打的方向。

伏在地上的草茎,会比大树先察觉寒冬的到来。即将到来的失败或许是有气味的,它总是在某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混在风里,被这些最低层的微末小卒嗅知。

——或许只在某个瞬间,在发觉早饭的汤水比往日更稀一点的时候、军曹的鞭子比往常更急躁更重的时候、听说主帐昨夜灯火一直未曾熄的时候……

轻微的饥饿和紧张,像是疫病一样在韩燧石的军营里隐秘地流传开来。

士兵们会在私下里悄悄地对话:

“据说,暨云城得到了袁公的补给。”

“那我们呢?家乡给咱们送来的粮食,谁知道还有多少?”

“……”

这一天的早饭,比过去好像更稀薄一点。即使火头兵给士卒们盛了比往日多半勺的米汤,但扎紧的腰带不会骗人。

现在,支持这座军队能继续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这座城池会比他们先撑不住。

城里有那么多的百姓,应该会比他们更缺粮食吧?

只要围困下去,他们会先受不住,主动开门投降的吧?

清晨的朝阳沐浴大地,也照亮了这一场拉锯似的苦战。

对于这样的节奏,无论是暨云城还是韩燧石的部队,都已经非常熟悉。

过去的三个月里,常常会有这样艰苦的攻城战,最后总在夕阳时分,以鸣金收兵作为结尾。

但这一次,暨云城城墙的某一段,似乎防守更松弛些。

当那个幸运的士兵攻上城墙时,犹然有些不敢相信。

守城的卫兵很快注意到了他,韩燧石麾下的士兵连忙举刀砍去。这一刀砍得偏了一点,只划破了用来垒土加高的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