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朝,暨云城。

太守府里,仆役目送太守云松之走进书房,迈过门槛时甚至还踉跄了一下,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自从女郎君带领二十兵卒冲破重围,送信失踪后,太守就时时神思不属。

韩燧石兵临城下,暨云城被围困多时。

这三个月以来,太守坐镇城中调动用度,已经令他耗尽心血。女儿失踪的消息,无疑是更进一步的雪上加霜。

太守往日一向打扮得雅致俊逸,这几天却不思茶饭,连鬓边的银丝都多添了几缕。仆役看在眼里,心中也十分唏嘘。

无论如何,女郎失踪前,总算将信送至袁公处。

袁公发兵三千,押运粮草,解了城中的围困。

这满城上下,谁不默默感念女郎舍身救城的恩情?

太守刚刚走进书房内室不久,屋内就传出一声惊叫。仆役连忙扔下手中扫帚,快步上前:“主君怎样?可需小人入内侍奉?”

“不……”

太守声音飘忽,仿佛仍在恍惚出神似地。

但他却态度异常坚决,拒绝了仆役进门的请求:“我无事,只是滑了一下……你去把守住院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入此院,快去!”

书房外,仆役一头雾水地执行了主君的命令。

书房内,云松之惊骇欲绝地看着那个浮现在半空中的长方形光屏。

这光屏和四周环境格格不入,奇异得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若不是上面浮现着他女儿的面孔,云松之只怕就要唤人入内,捉鬼驱邪了。

但既然出现的是自家女儿……

云松之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对面的仙子,可是我的柔止?止儿你前日忽然失踪,莫不是被九天玄女收去,成了座下仙童吗?”

云归的名字,出自诗经小雅《采薇》篇。

正所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云归的小名,便叫做“柔止”。

光屏那一头,云归轻轻摇头。

“竟不是九天玄女吗?”

云松之一怔,一时间想不起道教神仙里,还有哪个身为女性,又和兵法相关。

莫非止儿是经由哪个菩萨点化。那他从此以后,是不是得改信佛祖了?

若他足够虔诚,菩萨也会对止儿更好一些吧?

下一秒钟,云归冷冽的告诫穿山越海,劈面而来,当场打断了云松之过于跳跃的思绪。

在听清那段语句的瞬间,太守瞬间被激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莫忧,女儿现今身在异乡,安全无事。”云归言简意赅,开门见山,“但父亲若不愿听从我的告诫,暨云城旦夕危矣!”

云松之大惊失色:“止儿为何做此可怖之语!你送信后,袁公发兵赈粮,又亲笔写下书信。韩燧石读过袁公手书,已经退兵了啊。”

“我便是相信一条狗,也不会相信韩燧石。”

云归辛辣地说。

“韩燧石此人,狡而无信,贪得无厌,譬如豺狼。昔年他与乡人结伴出行,乡人病死途中,而韩燧石藏匿其财物遁走。对同乡尚且无悯至此,父亲难道相信,他会放过只差一步之差就要陷落的暨云城吗?”

“……”

如此大胆、冷厉、堪称僭越的评价,仿佛在书房间下了一场刀子雨。

云松之被这毫不留情的言辞说得倒吸一口冷气,后脑勺冒凉风的同时,却又莫名地生出一种心安来。

嗯,果然是他的女儿回来了。这样的说话方式,旁人都冒充不得的。

但若是此言为真,后果未免太过可怕。

云松之一时间难以决断。

他犹豫道:“要是真如止儿你所言,我此时……我应该……”

云归早料到,自家父亲会有这种反应。

云氏一族踞守边城,代代子弟都是武人,唯独云松之是个例外。

如果说,无论父亲、兄弟、还是女儿,都是当世虎将,那云松之就是虎群中唯一的一只小绵羊。

整个云家,只有云松之在幼年时被大儒收做弟子。

倒不是小时候的云松之有什么经韬纬略,主要是……他长得太好看了。

恒朝的风气,是很看脸的。

如果一个人容貌丑陋,或者气质猥琐,即使此人才高八斗,周公再世,也很难被荐举成为官员。

正相反,假如一个人风姿俊爽、谈吐清玄,哪怕他出身并非世家大族,对政治的见解也不够独到,仍然会有人争先推荐他,给他安排一个不错的官职。

就像是云松之。

在重谈玄而轻实干的恒朝,云氏一族代代都是武将出身,根本没有能量为子弟谋取一个太守的官职。

可以说,云松之之所以能成为暨云太守,全都是凭他自己的本事。

——凭他长得非常、非常、非常好看。

既然他的相貌如此俊美瑰濯,谈吐又那样从容优雅,那余下的小小缺点:比如说,没有多少政治才能这点事,难道还不能包容吗?

——显然,为云松之举荐官职的人,是这么想的。

但是……

云松之的亲爹和亲女儿:不,等等,这思路很成问题,非常成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