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桑榆非晚,柠月如风(三)

一剑吞鸿 曹家大官人 3213 字 2小时前

夕阳将残破宫檐染作琥珀色,几片梨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太子刘淮肩头。晚风掠过三重宫阙,檐角青铜铃铎发出幽咽的鸣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汉白玉望柱上的寒鸦。

过了良久,几声莺啼鸣翠,打破了师徒短暂的宁静,已是泪人儿的刘淮悄然离开了谢安的臂膀,抹掉眼泪,醉意朦胧地说,“大师傅,淮儿等你们等得好辛苦啊!这八个月,淮儿吃不好睡不好,整日做那该死的噩梦,越做噩梦越会去胡思乱想,最后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您看!"刘淮猛地扯开衣襟,锁骨下方狰狞的刀疤在暮色中泛着青紫,"上月遇刺,箭镞离心口只差半寸!那些人,那些人......"

刘淮的声音陡然尖利,抓起谢安的手按在伤处,语无伦次,"那些人,想要我的命啊!"

说完,刘淮忽然抓起身旁的酒坛仰头灌下,喉结急促滚动间,酒液顺着下颌蜿蜒如泪,在玄色龙纹锦袍上晕开暗红的花。

"昨夜......"刘淮忽然安静下来,泪水无声漫过泛青的眼窝,在谢安月白锦袍上晕开深灰的云纹,"梦见母后抚着我的脸说,淮儿怎么瘦成这样......。我,我都不想活了!"

谢安柔声说,“你呀!就是那种什么事都往坏处想的人,但这是你的优点啊,毕竟提前失望总好过突然失望。”

刘淮死命摇着谢安的胳膊,大声呼叫,“大师傅,求您了,带淮儿走吧!我不愿在这里老死,不愿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更不愿做什么天子,我只想潇潇洒洒,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这辈子。”

谢安心中一凛,对刘淮的一番言语感到十分地震惊。

他谢安虽然只比刘淮大上十余岁,但一直以来,他都把刘淮当成儿子一般看待,不管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还是驾驭群臣的心机,或是用政于民的纲要,他都没有丝毫保留地倾囊相授,对于谢安来说,他刘淮是亦师亦子的后辈,是帝国赋予的使命重任,更是实现自身理想抱负的重要台阶。

在谢安眼里,刘淮虽然志大智小、色厉胆薄,但却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如果辅佐良臣猛将,加以循循善诱,也会是一名可圈可点的帝王,而且,谢安有信心凭借自己的才能,辅佐刘淮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东境的惨败并没有打消谢安辅佐刘淮的决心,反而更加激发了他辅佐少帝登基平定天下的豪情。也正因如此,他才肯心甘情愿在东境背负不义骂名来帮助刘淮逃脱。

但,这次不一样,此时的刘淮,恐怕已经万念俱灰,就连骨子里仅有的制霸天下之心,怕也是被这短短的八个月消磨殆尽,如果他谢安不在这个时候拉刘淮一把,一旦洛阳刘氏宗亲提出立宗室贤者为储君而被陛下允准,到那个时候,不仅刘淮将永远坠入深渊,太子党和皇后一党,也将就此沉沦,再无出头之日。

谢安明白,眼前的少年,需要的是涓涓细流般的呵护,而不是自己准备良久的批评,看来,他谢安今天来此,必须要做一回刘淮的心灵导师了。

于是,谢安单手轻轻按住刘淮的肩膀,柔声宽慰道,“殿下莫要灰心,天色还好,人生还长,还可以扶摇直上,还可以东山再起。等你当了帝王你就会明白,一辈子吃饱穿暖,睡醒不愁,就是最好的日子啦!”

刘淮一下便听懂了谢安的语中之意,少年愤愤地推开谢安,冷声说,“大师傅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对于你们来说,我是什么?是工具?还是依靠?如果是工具,我是不是该听话一点,就像在东境那般言听计从,这样你们才会死心塌地的扶我上位?如果我是依靠,你们是不是希望与我关系走得近些,更不希望我游身江湖潇洒一生,这样你们才会振兴家族再造乾坤?哼!所以,不要再假惺惺问我将来要怎么样或会怎么样,从今以后,我冷暖自知,过得不好你也帮助不了,过得好也不是你的功劳。”

谢安看着刘淮嘴唇青紫一脸倔强,心中不忍亦有恨,他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死缠烂打地留在太子身边教授太子正道,反而让桓温、冉闵传授一些不入流的学问,使刘淮没学到多少天地正气,反而学会了半吊子阴谋和权谋,导致现在做人做事立意不够中正,失去了帝王最为可贵的为民之心和进取之志。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从了莫惊春的意思,放弃庸主,另择新君。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东境磨砺后的谢安,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也不愿轻易冲动,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他不想再错一次,就此断送了眼前少年的大好前程,也不愿成为世人眼中背信弃义、有始无终的小人。

谢安思罢,立刻给了刘淮一个大脖溜子,大声道,“殿下糊涂!有多少人这一生只为了自己活着的?我告诉你,没有!今天,我不妨和殿下说清楚,殿下背后,有数不胜数的皇亲国戚和数不胜数的世家大族支持,你的生死成败,关乎到你背后所有人的生死成败!你以为你是工具?是依靠?你说错了!我们才是你的工具,才是你的依靠!”

刘淮愣住了,这是大第一次看到谢安大声斥责于他。

而后,谢安继续和颜悦色,道,“殿下还小,许多事情还不懂。咱们这日子啊,过的是以后,而不是过从前。对于过去,无论遗憾还是悔恨,我们都应该学着接受,然后抬头往前看。孩子,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你是天下的王,这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你不可逃避的宿命。”

宿命轮回,不可逆转,我们只能接受宿命。

但是,我谢安会陪你一起面对宿命。

夕阳将残破宫檐染作琥珀色,几片梨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太子刘淮肩头。晚风掠过三重宫阙,檐角青铜铃铎发出幽咽的鸣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汉白玉望柱上的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