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荀渺不疾不徐,小心将那身崭新的绿袍脱下,就着微弱的灯光叠好,放进干净的包袱后置于凳上,又拿过旁边的包袱解开,取出件淡灰外袍披上身,系好衣带,抬头:

“郭将……哦,会卿有所不知,这车中虽时长也清扫擦拭,但毕竟日日满载田头地尾新收的瓜菜,难免沾些尘泥。我怕碰脏公服,寻常上车之前皆会将之换下,但今日到步军司寻人,怕一介布衣守卫不予理会,遂才着公服。”

就着昏暗的灯光,郭偕低头扫了眼胸前,果见一层灰迹,无奈叹一气,泄愤般将脚边两条冬瓜蹬开几寸,轻呢喃:“你却不早言……”

荀渺正欲跨入内去落座,倒未听他说什么。只低头才见那条板凳短小,坐两人略挤,且凳下瓜菜堆积,实难插足。略一犹疑,索性搬过条冬瓜,一撩衣裾坐了,抬袖拭拭额角,看向对面:“郭兄方才说什么?”

郭偕苦笑:“吾是想起,临上车之前,汝似有未尽之言?”

“原是此……”荀渺挠挠头,半是踌躇半是迷茫,“实则……弟正疑惑,照说为太后撰写诔文这等重任,尚落不到吾这区区从八品秘书正字头上,然怪的却是,当日撰文的圣旨下达,省中竟人人谦让,皆自推诿。省监无法,乃命众人合力撰写文章奉上,却不想不合上意,彼时闻上震怒,省中人人自危,荀某因一时意气,乃毛遂自荐,领下此任,却不想,由此得利。”口气讪然:“说来吾入秘书省整三载,所作文章不下百千,然终了,却因一篇百字诔文而得迁,实为造化戏人啊!”言罢见对面人凝神似有所思,便试问:“兄亦觉此事非寻常?”

郭偕一怔:“知微何出此言?”

荀渺沉吟:“实则吾当日毛遂自荐,便得同僚告诫,诔文应避提太后为政之功过,但只粗数后为人妻母之温恭、治理六宫之宽仁,且文辞须肃静,含而不露、悲则有度。吾闻下便觉蹊跷,虽不知个中因由,却已然惶恐。至诔文呈上,更时时战兢,生怕大意出何错漏,然最终结局却又出人意料。只是吾至下心怀疑虑,不知此回迁升,终究是福是祸。”

看之惶遽之情溢于言表,郭偕报以宽慰一笑:“吾忖来,恭献太后生前因临朝听政多遭非议,因是秘书省众人推诿撰写诔文,想是恐措辞不慎,招祸上身。然尔登科至今,并未受太后恩遇,且素来独善其身,无所倚附,遂而下笔只须不曾言过其实,别有用心者便无从对你加攻讦,自亦无须过虑。”

“果真?”荀渺闻此似得安慰,轻舒一气,却又另起感慨,“但提恩遇,荀某倒果真未受及分毫,甚当初登科之时,金殿上因太后一言而降次十名,此,当日看去是为憾事,然今,倒或成幸了。”

“降次十名?”郭偕乍惊奇,“怎会?”

那人苦笑:“当初金殿唱名,吾排名一甲第三,是为当科探花!然彼时吾年方十九,一同族堂兄与我同科及第,排名却在吾后,太后遂以’弟不可位居兄前’为由,将我那堂兄擢为探花,吾则直降十名,落至一十三位。及至授官,吾原盼外任,终究却也未尝如愿,入秘书省一任三年,光阴虚度,无为碌碌。思来恐此一生,便就这般了……”看向郭偕,眸露钦羡:“吾实羡郭兄,历任外职,数度载功,如今官就五品都虞候,乃一司之长,前途无量。荀某在你跟前相形见绌,因是相遇之初,乃羞于自报出身,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