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经理脸上同样写着意外,他没想到这个所谓的被害人,工厂卧底,打着双引号加问号的NGO志愿者,竟会是冯若水的朋友。唐经理忽然来了兴致,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眼前青年的把柄。
双方再次坐到一起,唐经理有意无意暗示向珂关注陈献云“不为人知”的身份,向珂睬都不睬,只谈工伤赔偿。
实则早已注定的不欢而散的结局此来何速,向珂最后直接抛出炸弹,“你们新品不是要出了吗,不怕舆论不好?我们可是已经和多家大媒体谈好了合作。”她吹牛水平实在低,唐经理听了,只是礼貌地笑。
向珂还要再吹,唐经理已经站了起来,对公关说,“不用理他们了,赔偿你们随便谈谈,对面真有布局也不会拿这样的乌合之众。”
“你说什么?喂,站住!”向珂气得拍桌子,唐经理睬都不睬,反倒拿眼睛夹了一下陈献云,仿佛在说,小白脸,我记住你了。陈献云并不在意,只是劝向珂冷静,能把给工友们的赔偿条件谈下来也算不错。
他们回去后就听同事说,编辑很热情,甚至推荐了一些别的媒体。他们放出了一些授权,也接受了两个采访。向珂把豪言放在桌子上,明天就叫他们吃到舆论监督的铁拳!
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血汗工厂”立刻就上了热搜,从“热”到“沸”再到“爆”,也不过用了一夜,公共号文章已经十万不知道加了多少。热度来的始料不及,陈献云和同事们都懵了。按向珂的话说,马克思显灵都没这么灵。网络上的舆论一致在抵制DL,而他家今年的新款,那个据说是革命性、跨时代的新款电子产品,已经在铺货当中。
陈献云的脑子同样晕晕乎乎,他听人讲过去荷兰吃蘑菇的经历,那会让你的眼睛看到不成比例的东西,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但你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他看着仍然在不断攀升的讨论度,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吃了蘑菇一样。亢奋持续到这样一条讨论帖:“有人来讨一下新华马上要出的新款吗?我觉得比DL强太多!”
倏忽间有什么念头从陈献云心里划过去,像夏天的蜻蜓,一不留神就飞过了傍晚明亮的天际,飞进了幽然的夜色之中。
舆论还在发酵,但奇怪的是后续反而没有什么记者来采访他们,也没有哪家媒体翻出他们之前的工作;与此同时,他们的调查报告被解读得愈发夸张,陈献云甚至想,如果按照现在网传的版本,自己根本都活着走不出工厂。
有人说这是美国人在欺负我们,也有人列出所谓良心企业的名单,新华榜上有名,他们甚至在推动反性骚扰,某大V转发评论。
过了两天,在抵制DL已经成为,或者至少成为本月网络政治正确时,新华的新款面市了,渠道铺得很广,几乎可以说将要吞下整块蛋糕。
陈献云看着微博上“支持国货”的热搜,只觉得切割金属的轰鸣再次炸开在耳侧,他能看到阮星诒的嘴一开一合,他能看见同事的牙齿露在空气里,他也能看到向珂叼着烟,上下两片唇翕动着,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好一会儿,人的声音回来了,是于凤岐的话匼匝在他耳畔。你们为什么不联系国内的媒体呢?
陈献云对此没有怀疑过一秒,他们联系了媒体,他们实现了于凤岐的愿望。陈献云感觉自己是一根烧完的导火索,焦黑,粉碎。
他用最后一点爱把自己捏吧捏吧重新攥起来,看似正常地和同事们说有事先走。外面八月的骄阳照得世界清清朗朗,他招手拦了出租车,吩咐司机去机场。深圳到北京的航班每天有很多,陈献云刷光了自己的银行卡,买了最近的一张机票。下了飞机后,他又一次打了出租,说是去新华在海淀的公司,他坐在车上call于凤岐,说能不能叫人在楼下等我,帮我付车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