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那边儿有个树葬陵园,陵园门正对那条街上有间花店。银裴秋塞了四张一百到老太太掌心,低头拿起那束花嗅了嗅:“开过了,雨水多,有股霉味儿。”
“每回你都多给我钱,怎么都够送你一束了。”老太太不肯要,“我孙女儿,跟她爸一块儿到青岛啦!这么多年,小伙子你还认得出哪棵树吗?树都变啦!”
“心不是盲的,我就能认出来。”银裴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弯腰把钱放在老太太那堆花材上,“我最后一次来了,就收下吧。”
下午两点正是阳光最毒的时候,走在成片的树林之中,倒还能偷点儿阴凉。一路上人没有几个,树葬也没设香灰蜡烛台,只有这一棵棵常青树还昭示着泥土之下有人存在。银裴秋拾级而上,终于走到半山上那片小平台,一棵蔫头耷脑的白桦斜斜倚在围栏上。他捂嘴咳了一声,垂眸上前将花放在树根上:“陈桦,你什么时候低过头啊?”
“我想……拍电影了。”
“老子他妈就要把这本子拍出来!”
二十三岁的银裴秋和三十二岁的银裴秋不同,这人是个愤青,那个年代还有愤青这种讲法。当时的环境还算宽松,但国内的题材相对局限,自从第四代导演之后再无什么好片儿。他狠心打了第四个耳洞,耳朵上还淌着血,就冲进表演系的宿舍抓人:“陈桦!有好本子!我写的,绝对能得奖!你拍不拍!”
“拍呀,银老师,你写的我都拍。”陈桦合上手里那本《雪国》,笑着摇摇头,“听行云说他认识了一个轻化工大学毕业的编剧,吹得可神了,你也把本子给那个人看看?”
那个人就是年轻的肖华,虽然是个男的,但比姑娘还漂亮,被人叫成轻化工校花。他和陈桦都是四川人,都有一个让银裴秋百思不得其解的口癖:逮着谁都先喊一声老师。江行云是北电导演系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看不起半路出家的银裴秋不说,连带自家导师的作品都能骂个遍。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儿,银裴秋找了肖华,逮住同宿舍的学弟谢应,又打通越洋电话给周白陶,拉开了一场末日之前狂欢的剧目。
九年前的肖华体弱多病,没跟他们几个一块儿去日本,那个瘦巴巴的青年站在机场航站楼面前郑重将改过的本子交给银裴秋:“银老师,你放心拍,我和江老师还有寄星会努力找办法把你这部片子送去评奖。”
九年后的银裴秋抬手抚摸皲裂的树皮,坐在树根边上点了根烟。他望向山下的路,少说也有几十级的梯子。身边的银莲因为缺水逐渐枯萎,银裴秋摸了把花蕊,吐烟吹飞那点儿花粉:“心气儿那么高的江行云,拍商业片去了,现在商业片也不拍了,拍电视剧。我?我在拍综艺,可我还是想拍电影,陈桦……你最懂我,我该拍吗?”
中国的电影人,要真想做出点儿什么实绩,脑袋是要别腰带上的。倾家荡产不说,还可能滚进号子里吃几年牢饭。银裴秋笑着靠在树干上,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都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万事要求尽善尽美,要求一高,姿态也就高了。”他顿了顿,抬手揉掉眼角的泪,“陈桦,你是我心里,最好的演员,你是我一手指导出来的演员,我以为你是完美的,你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年轻气盛且自负的导演来说,一个能完全呈现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演员,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他们那部电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却给今后的影视作品再加了一道锁:今后没有龙标不允许出国评奖。没多久肖华锒铛入狱,陈桦因为染上毒瘾与银裴秋分道扬镳,但又迅速投入了下一部电影拍摄中。但无论是谁的生活,似乎都陷入了胶着,银裴秋被家人禁止拍片,陈桦总是在深夜打来电话,哭诉自己的演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