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
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
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
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
“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
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
“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
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
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
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
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
“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