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讲孤绝,物与我皆为幻,外物盛美与否于贫道而言并未有区别,”谢兰庭此时又拿起了道士的架子,“来了这江湖,方知江湖并不如何美——倒是陈年往事翻涌如浪,白白乱了道心,枉我自诩道心岿然,却还是……心有戚戚。”
商行云听罢爽朗大笑起来,摸着谢兰庭的头笑道:“小道长说得玄之又玄,我听不懂,我且问一句,何为道?道在何处?”
大概是许久没有与人论道,谢兰庭少见的话多了起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砾,以道眼观一切物,物物平等,本无大小堑久贵贱善恶……之殊”
商行云见他吞吐犹豫,大笑更甚,望着天上的星辰说:“小道长,你在青崖观中悟的道,明明是拾了你道祖的牙慧罢了,若非俗世滚一遭,怕是空负道性而无道心……你师尊,是要你修道心来了。”
见谢兰庭仿佛抓到了一点思绪,却又似懂非懂的模样,商行云干脆抓过了他的一只手,在他手心比划了几个字,写完后替他将手心合起来,在对方不解的目光里解释道:“等何时你真正悟了道,你自然便明白我写了什么,”见小道士神色又冷峻下来,便取笑他说:“你道门都说了什么本无大小堑久贵贱善恶之殊——你却还是傻傻追着商行云不放,善恶之殊可是放下了?所以说啊……”
还没说完,便又被谢兰庭打断,他摇头说:“他不是恶人。”起码在他这里不是。他在心里悄悄补充道。
商行云被他这样一打断,也忘记了要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谢兰庭的侧脸,半晌脸埋在手里抖着肩膀笑起来。谢兰庭不明所以,瞧他一会儿不见反应便自顾自望着星空道:“我与他……称得上一句旧交……算了,也没甚可瞒的,我出身不好,被他救了一命,后来也是他的缘故才拜在三清座下,他将我放在了青崖山下,我师兄将我捡了回去,”远方悠悠传来羌笛声,他罕见的像个孩子一样脸上表现出怀恋的神色,“刚到观中我闹着要找他,师兄问我为什么离开父母时不见哭闹,却离不了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那时年岁小不明白,如今想来,大概是因为他说过会给我一个家。”
商行云听他剖白突然开始坐立不安,想打断却又想听下去,一时间如坐针毡。谢兰庭却根本不在乎他听不听,大概是夜色盛美勾起了他的回忆,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罢了,“我只知他叫商行云,其他一概不知,倒是师兄对他知之甚多,同我说起他的许多事……说那年他一十七岁,风头正盛的武林新秀,白衣负剑,剑指风流,说他如何惩恶扬善,为人钦慕,前程似锦……我从小就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苦修道法,苦练剑术,苦苦追求着他旧日的影子……”一十三年的苦苦追寻,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人道明其中的艰辛,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三个苦字,“后来我下山到了武林盟,他们都说我像他……一个人的风姿能令他人牢记十三年,商行云他当之无愧。”
商行云却觉得恍若隔世,听着少年这样说他,他似乎也看见了一个风华正好的青年与他遥遥相望,舒朗的眉宇间满是正气浩然,商行云叹了一口气,用自嘲的语气说:“再是大好儿郎,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他也有爱有恨,血海深仇在身。”
谢兰庭抬头看着星空,眉头皱得死紧,眼尾泛红,剩下的话他没说,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说什么呢?我不恨他、不怨他?悬空大明寺的诸多人命,生死未卜的师兄我都没忘,只是觉得他原本是那么风华无双的一个人,我感到可惜罢了?
那些情绪他自己品尝就够了,旁人哪会理解呢。
商行云看他的身形,突然觉得他在夜风里尤为单薄,他的背挺得很直,却恍惚给人一种他负担了很多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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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真的长,我也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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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水凌波
正想开口安慰他,常年来的警觉却让他下意识抓起来了谢兰庭身旁看管的不虞剑,后知后觉心里一颤却顾不得许多,将他挡在身后朝着风口朗声道:“尊驾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呢?”一时间,琵琶声起,篝火顿灭,连夜风都似乎静止了下来。
脚步声一点点临近,好似鼓点敲在谢兰庭心头,此时他才看清楚对方,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身姿轻盈坐在男人的肩头,怀中横抱着琵琶,上面精雕细刻着一朵雪莲标识。而男人肌肉虬结下盘极稳,是个外功行家,只是双眼猩红,有走火入魔之兆,谢兰庭心头一跳,似乎那夜商行云也有这个症状。
女子出现后半晌不语,只凝眉看着商行云,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原当是哪家沽名钓誉之辈冒充养剑谷中人,如今见了你,才知你竟是真的活了下来。”
“姑娘认得我?”商行云握紧了剑只问道,压根不敢转头去看谢兰庭神情。
“你叫我姑娘……”女子随手拨了拨弦,悠然笑道:“我与你娘是故交,按说你该叫我声姨母才是。我虽说未见过你,但你这张脸可是肖极了你父母,我怎会不认得?”
“商……商行云?你是商行云?”一旁的谢兰庭总算听了出来,一时间竟手足无措,不知该用何种面目面对他,抖着一双没有血色的唇半晌吐出一句话,“你又骗我!你竟又骗我!你将不虞剑还我!”说完便持着竹杖攻他握剑的手。
失了趁手兵刃的他自然不是商行云的对手,商行云干净利落迫他弃兵,锁了他的双手语气快速道:“我并无恶意,事后解释,如今这女子才是头等大事!听我的!封闭听觉,倒吹凌波游。”说罢便将他推到一旁,横剑在前防备二人。
女子倒是十分从容,见状还出口调笑说:“原来这小道长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啊,我说怎么那夜还是仇敌,现在便比肩而行了呢。商行云,你不是万鬼渊的恶鬼修罗嘛,怎么处处惦记着这小道长……莫不是见他像少时的你,不忍痛下杀手了?那都是旧日的影子啦,你好生天真!”
伤人莫过诛心,商行云眉心一拧手腕翻转赤手空拳攻了上去。女子神色一紧,连连拨弦,曲子又猛又急,空中激荡的真气仿若实体,载着她的男子听音而动,举着一口非铁非石的阔剑与他对招,只一招,商行云便被迫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
女子声音尖锐地笑了起来:“商行云,你对这招数应是很熟悉才对……世人都道不虞是妖剑,大概只有你我才知道这不虞当是伏妖剑才对!”那女子声音注入真气,连封闭听觉的谢兰庭都受到了影响,听言更是惊异,于是自发解了禁制听她说,“一十三年挣扎万鬼渊,你必定是练了那半部不虞剑法残卷吧!没有不虞剑又如何?走火入魔又如何?哪里比得上复仇重要对吗?”女子说到这哈哈大笑,抚着身旁男子的侧脸桀桀道:“你看出来了吧,剩下的半卷不虞剑法被他练了!他运气不如你!他走火入魔得更快!但那又如何!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像他一样!悬空大明寺就是你走火入魔后杀的吧?感觉如何?”
谢兰庭听着她的尖音,脑海中不断嗡鸣,素来没有涟漪的眼睛中俱是震惊,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栗。商行云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丝毫不曾受到刺激的模样。
世人只知道不虞剑独步江湖,不知养剑谷主厉铁衣闭关数年实则是自创了一套威力无比的不虞剑法,不虞剑法凶险刚劲,修行之时稍有不慎便容易走火入魔,需以不虞剑压制方可无虞。可惜养剑谷风波事发突然,商行云只寻得剑法残卷,血海深仇加身他别无捷径,明知是死路可还是练了不虞剑法。十三年剑法大成,他报仇雪恨的第一步便是寻得不虞剑。
悬空大明寺内他说明来意,众人哈哈大笑,先是窃窃私语,继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一个声音:“养剑谷里的白眼狼,万鬼渊里的渣滓,哪里还有什么天之骄子,烂泥沼里的王八也比他风光啊!”他们的话骂的还不如万鬼渊里一半难听,他掸掸衣服上的灰权当没听见,却听首席上慈眉善目的证道大师说,他爹娘是死于当时在场的武林人士之手,他娘屠尽那些贪婪小人,力竭而亡,同归于尽,说到这,慈眉善目的和尚在释迦金身下张狂笑着说他如何混在死人堆里,如何砍下他娘到死都握着剑的手,如何盗走了不虞剑,本是念着阿弥陀佛的人满口杀业,捻着佛珠的手举起了传闻里的妖剑,商行云双眼血红透不进一线光,狞笑着活动了活动快要僵死的手腕道:“不会说话,便都永远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