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清眯起眼睛打量他,戎策自来到上海,或者在满洲的时候,甚至是还在英国的时候,便已经将优柔寡断藏在心底,永远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此次愿意对他吐露内心情感,一是因为信任,二是因为绝对的信任。他愿意把自己剖开了给杨幼清看,把最脆弱的自己给杨幼清展示。
“老师,我母亲心地善良,也不忍家国破碎而我无动于衷,她会原谅我的,对吧。”戎策抬起头,几乎要哭出来,杨幼清无法再装冷漠,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会的。你母亲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我想,逝者已逝,我不能再让您失望了。”
杨幼清揉了揉额头,他总是没办法狠下心来教训戎策,到头来都是心软。戎策身上还带着伤,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声音有些哽咽,“老师,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做逃兵。而且这件事之后,我也知道如何跟过去划清界限,不会再被往事左右。老师,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是怎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那你就别哭了,不然苦心经营的狗腿子形象要崩塌了。”杨幼清给他找了两件干净衣服,戎策看他不生气了,得了便宜卖乖,抬着下巴回道,“我才没哭,这是汗。”“汗都是血红的,你跟战文翰到底多大的仇?”
戎策听了来气,一边解衣服一边说,“您别看他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样子,官僚家庭出身公报私仇用的可溜了,我平日里也没招惹他,就是跟同僚们讲讲他在警校时候的光辉事迹,顺便欺负欺负他带来的亲信……”
“这还不过分?”杨幼清气笑了,戳两下他脑门,“你在处里也没少说我坏话,又仗着是我的学生横行霸道。我都分不清,你是故意想让他们觉得我们不和,还是想体现我即便生气也不会对你怎样,以表达自己的特殊地位。”戎策挠了挠脑袋,咧嘴笑着,“他们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您宠我,这就是尚方宝剑,方便我横行霸道。”
杨幼清正要训他几句,突然有人敲门,戎策急忙套上衣服,赶去开了门。文朝暮拿着一本文件匆匆忙忙走进来,杨幼清接过文件扫了两眼,点点头,“就这么办,结案把。”戎策没多言,等文朝暮走后才问道,“怎么了?”
“死因是过敏性休克,没有皮肤过敏症状,所以一开始验尸时没察觉,现在发现了血管性水肿的痕迹,大约吃完饭五分钟就不行了,当时没人注意,早上才发现,”杨幼清叹了口气,“是他造化不好。”戎策总觉得哪里奇怪,比如凌晨三点杨幼清给他打的帮他洗清嫌疑的电话,不早不晚,就是凌晨三点。
但是杨幼清绝对不会是共产党,他是戴笠最早期的下属,曾经面见过委员长的优秀特工。更何况他怎么知道共党几点想吃饭,狱卒几点给送饭。不过,戎策直觉告诉他,侦缉处里有内鬼,而且就在身边,也许是文朝暮,也许战文翰他自己就是。
3.新年
戎策悄悄去了趟陆军医院,嫌丢人连住院都没住,处理了伤口就回了家,让杨幼清帮他换药。杨幼清故意按他的伤口,问道,“这次知道,不能随便得罪人了吧?”“谁想他战文翰是个衣冠禽兽呢?”戎策嗷嚎着也不忘反驳一句。
阿糖已经长大了些,不再是能一个巴掌托起来的小东西了。也许是没被捡回来时常被欺负,它有些怕人,现在闻到戎策一身的药味,连靠近都不敢,只肯和杨幼清亲近。戎策满屋子逮它,最后拎着脖子上的皮毛提溜起来,杨幼清在他身后说道,“像不像我拎着你领子的样子。”
“您把我和一猫比?”“忘记了,戎组是狗,”杨幼清走近把猫抱过去,好像忘记了前几天说要把它从窗户扔出去的是谁,“阿策,既然养了,就要对它负责。”戎策看见他们亲昵总感觉心里泛酸,嘟囔一句,“您也没对我负责。”
杨幼清扭头瞥他一眼没说话,戎策嚷嚷着吃夜宵赶紧跑了。
这一折腾,戎策病假请到了春节后,他倒是喜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生活,这几日有时躺在沙发上看书一看就是一上午,丝毫不担心一通电话打过来又要蹲马路抓人。杨幼清是处长,除夕夜不必留守值班,但也是拖到了最后一刻才从办公室出来,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戎策开着那辆小吉普在等他,而且还趁着腊月最后一天剪了个寸头,脑门发亮精神抖擞的。
“你怎么来了?”杨幼清确实有些惊喜,难得戎策还惦记着他,没有去什么酒楼舞厅撒欢。戎策微微一笑,揉了揉一脑袋短毛,说道,“我在四川菜馆订了位置,您赏脸?”
杨幼清坐到车上,仍旧是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戎策透过后视镜看他许久,杨幼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板起脸来训他,“干什么呢,开车。”“唉,知道了,老师。”戎策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等到了弄堂口,戎策停下车,帮杨幼清打开车门,绅士地伸出右手,杨幼清一巴掌拍了去,“假正经。”戎策俏皮地笑了笑,回答,“您不是不喜欢风流成性的戎组长吗,我这是学着优雅。”
“那你不如风流些,看着舒坦,”杨幼清走下来,把车门关上,“越不像曾经的你越好,但是少给我惹事。”戎策听他还在教训敷衍地点头,握住他手腕往弄堂里走。这里有家正宗的四川菜,就在华界江边的一条小胡同里,不是熟人不知道,不是熟人也不会来这种低档的地方。
小饭馆有上下两层,戎策专门定了个包房,中式的桌椅板凳,还有画着红楼梦或者金瓶梅故事的屏风,是个别致幽静的地方。戎策喜欢热闹,但是杨幼清偏爱安静,两人之间最后做抉择的总是年长者。戎策替老师拉开椅子,在自己坐下,自顾自说了几样菜名,他知道杨幼清喜欢吃什么。
最初发现这个地方的是戎策的生母,她生于宜宾,常常带孩子们来尝尝这里的川菜,数十年过去,房屋装饰照旧,菜色味道一成不变。戎策选在新年来这里,除了迎合杨幼清的口味,估计还想于此怀念母亲。
菜一道道上齐,屋外开始下雪,戎策起身把窗户关得更严实些,杨幼清已经倒了两杯烧刀子,举起一杯递给他。
“老师,雨雪天您旧伤总是疼,还喝酒?”戎策把另一杯也抢过来放在自己身前,夹了几块回锅肉到他碗里。杨幼清探身去拿回酒杯,戎策用手腕一顶他胳膊,杨幼清看他较劲,换了只手又去够杯子。来回几个回合,戎策不敢真的动手,自甘败下阵来,“成,大过年的,依您了。”
杨幼清喝了许多,大概是这半年在官场也是力不从心,压抑了许久,终于肯释放片刻,何况戎策有意敬酒,一副要灌醉他的架势。到最后还是戎策察觉出他醉了,强行把酒杯给他抢下来,他知道老师酒量不好,不过酒品没问题,不会胡言乱语。
等回到家已经要十点,戎策搀扶着半醉半醒的杨幼清上楼,刚开门阿糖就扑了过来,似乎是饿极了。戎策顾不得它,将杨幼清放到床上,除去衣服盖好被子,接着去厨房给他煮醒酒汤。
等戎策端着汤去卧室,杨幼清已经清醒了些,抱着猫逗它下巴。戎策把猫抓起来扔到一边,递过去汤碗,“您小心烫。”“难得你有心。”杨幼清习惯性揉他头发,但戎策刚剃了寸头,扎手得很,杨幼清摸了两下微微皱眉,收回手转而抱住阿糖。戎策做出副不高兴的样子,撇着嘴说道,“我还没猫讨您喜欢?”
“嗯,它比较软。”杨幼清喝了汤,把碗递过去,戎策连碗带猫一起抢过来,都扔到厨房,再锁了门,任由小东西叫个不停。杨幼清笑着骂他和猫争宠,戎策蹲到床边,也是笑眯眯的,“我是您学生,您平日里在处里不提拔提拔我也就算了,还天天说我坏话,在家也不对我来点特殊关照。”
杨幼清捏捏他耳朵,身上还带着酒气,“我不关心你?你问问处里任何人,谁三番五次犯纪律还能全身而退?我不过是让你写检查,若是旁人,你早就刷锅炉去了。”“你问问全上海滩谁做暗杀比我厉害?不过现在不让我做了。”戎策长舒一口气,低下头,“您也是,本就是一把杀人的刀,偏偏要做抓人的网。”
“都是为党国效力,有什么不同?”杨幼清又转去捏他的脸颊,没有少年时期那么多肉,越发消瘦,骨骼锋利,“民国二十二年底,我们从满洲到杭州警校,确实是有人故意为之,我不清楚到底是谁,我也无心去查。所以,你也不许查。”“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