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良师 楚山晓 1614 字 2024-03-16

杨幼清抬抬下巴,显示出些许的好奇,戎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因另一只手提着菜,干脆用下巴顶着打开木盒,递给杨幼清。“戎少爷够破费。”那是一只浪琴牌的银色手表,款式新颖,价格不会低于三位数,是一般人家买不起的高档货。戎策像是等着被夸奖,就差在人面前晃尾巴,“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把大哥送的表掉进了松花江的冰窟窿,您把自己的手表给我了,现在我还您一个新的。”

“费心了,”杨幼清难得夸了他一句,伸手揉了揉他后脑勺,“我的表也是名牌货,价格不比这个少多少。”“我知道,浪琴新机芯的首款。老师怎么买到的,当年我找遍了伪满都没找着。”戎策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表拿过来戴在杨幼清左手的手腕上,杨幼清晃了晃,表带的松紧正合适,“民国十七年的时候,一个朋友赠送的。”

“戴雨农?”戎策试探着询问,杨幼清瞪了他一眼,转身上楼,“把菜提着。”戎策嘟囔两句,提着菜跟上去。他知道1928年戴笠为北伐刺探情报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些得力的手下,估计杨幼清就是其一。不过他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其他人飞黄腾达了,杨幼清只是个上校处长。戎策猜想,大概杨幼清性子高,做人做事有自己一套主张,常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虽然任务完成的不错但政治觉悟没多少,到头来不得信任也是合情合理。

杨幼清看他在原地没动弹,厉声训斥了一句,“还不走?”“这就来,这就来。”戎策怀揣着心事,三步两步跑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杨幼清,“您挺神秘的。”“工作需要。”

“对我也是?”戎策挑挑眉毛,打开门走进去,将成捆的蔬菜放到桌子上,杨幼清路过他身边,揪下他耳朵,“神秘感让男人有魅力。”“那请问这位迷人的绅士,能否给在下放个假?”

杨幼清正在脱外套,闻言转身看向戎策,用犀利的眼神告诉他不行。戎策急忙凑上去解释,“我想见一个线人,最近有些过去的事情跟上我了,需要解决一下。”“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下级对上级应该知无不言。”杨幼清放下衣服,踱步走过来,戎策吓得后退一步,“是您见到我之前的事情!私事!”

“我倒是不相信,现在还有人认识之前的你。”杨幼清捏了捏他的脸,用手背掀起戎策左方额前的头发,那里横着一道陈年的伤疤,“阿策,我教过你,不能有所隐瞒。”戎策心底一瞬间厌烦,一把推开杨幼清的手,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剑拔弩张,“您是教过我,但是我告诉了你所有的事情,一点一滴,事无巨细。您呢,连真实姓名都不肯讲!我不知道您从哪里来,不知道您的出身您的过往,而您却要求我,不能有所隐瞒?”

杨幼清冷漠地看着他发脾气,等他说完便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是不是分别久了,你忘记了我是你的上级,你的老师?你在我这里,没有秘密!”“我在您面前透明地像窗户纸,您却是一团谜,这不公平。”戎策嘴角被打出了血,他只是觉得一嘴熟悉的血腥味,用手背抹了下,继续怒目而视。杨幼清气极反笑,抓过戎策的领子,一字一顿说道,“公平,你进了这个行当,就不会公平。有本事,你踩着敌人的尸体爬上去,爬到比我还高的位置。”

“我比您年轻,总有一天会的。”戎策近距离看着杨幼清,近些年来老师不曾这样发火,他不怕老师打骂教训,偏偏怕他说狠话,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但还是硬着头皮与他对峙。杨幼清看见了他眼神中的一丝躲闪,更加激进,“我怕平庸无能的三少爷活不到那一天。”

戎策腿肚子有点打哆嗦,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腰疼又犯了,他还抽空想了想,明天再去见张裕来会不会被骂。杨幼清看他愣神以为他是明白过来了,松开手给他整了整衣服,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中带着一丝严厉,“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自我来了上海,你三番五次不听命令,不顾他人安危,不管党国颜面,擅自行动而屡教不改。还有你的生活作风,沾染了这么多坏习惯,别说是我的学生。”

曲艺行当里有句话,不怕师父打骂,就怕师父不管教。戎策也是如此,既然杨幼清还愿意管他,说明自己还没让老师失望透顶,仍有希望。当他冷静了下来才意识到,杨幼清自始至终都是对的。他戎策不仅是警备司令部的人,还隶属于力行社,做事必须更加谨慎。像他这半年来的散漫生活,放在伪满定活不过一个星期。

也许是因为上海是故乡,又是国统区,与敌后有别,再加上没有老师在身边,他才会一时疏忽。不,是疏于训练超过半年。戎策想着,抬起头,微微皱眉像是有心事。杨幼清有些诧异,阿策一般被骂的越狠反抗越凶,今日这般真的委屈倒是不常见,“弄伤你了?”“没,老师,”戎策自知做错了,心生愧疚不敢看老师的眼睛,目光躲闪,“我就是想,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是我教的不好,”杨幼清明白了他心里所想,他确实只把戎策当作自己手中一把刀来训练,未曾考虑到时代瞬息万变,这个孩子很快就需要独自面对战场,“这一两年,你跟着我,做好分内的事情,等你出师了,也许不比我差。”戎策点点头,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扶住身边的椅子。杨幼清脸色不可察觉地微微一变,上前扶他,戎策急忙摆摆手,“不碍事。老师,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去。”

“到底是谁?”“一个英国人,表面身份是传教士,其实在做偷拍勒索的生意,还有枪手当保镖。”戎策扶着腰坐下,杨幼清搬过来椅子做到他身边帮他揉后背,“他知道你什么秘密?”

戎策沉默片刻,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无奈,“30年在伦敦,爆炸后我住院的资料在他手里。”杨幼清闻言不轻不重捏了他一下,戎策龇牙咧嘴喊疼,“住手住手,他跟我要三根金条,我准备送他一颗子弹。”

杨幼清沉默片刻,低声说,“要做就做干净一些,现在风声紧,拿走资料,处理好尸体。我不想再替你收拾残局。”

3.昆汀

耶稣十字教堂位于闸北一个偏僻的山涧,戎策开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还多亏了路上好心的大妈指点,不然怕是要迷失在山路中。英国传教士易安托·昆汀正在门口等候,穿一身黑色的西装,抱着一本翻烂了的圣经。

戎策走下车,倒不急着走过去,扶着车门大声喊道,“我以为,传教士都穿着黑袍子,戴着圆帽子,脖子上挂着十字架,虔诚,善良,像爱着自己一样爱着耶稣、爱着身边每一个人。”

“Love the Lord your God with all your heart and with all your soul and with all your mind and with all your strength. Love your neighbor as yourself.”昆汀像真正的布教者一样虔诚背出圣经中的语句,接着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这是马可福音第十二章 中的,当然,你也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到这句话。这就是我不喜欢圣经的原因,十二个门徒太喜欢重复了,而我喜欢简单直接的交易。”

戎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袋子晃了晃,传出些金属撞击的声响。昆汀显然是信不过他,高声说道,“你先给我三分之一,我把资料给你。”“我为什么要信你?”戎策腰后的枪已经上膛,他准备好了见到文件就将昆汀放倒,然后扔进闸北山区哪条不知名的小溪里,让人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腐烂到认不出来是谁。

身后的树丛突然有窸窣响动,戎策一惊立刻拔枪,回过头来昆汀也拿着一把小巧的左轮手枪对准了他,“若果我是你,我可不会乱动。别想搞什么乱子,你最好现在就把钱扔过来。”

戎策再次坐到车上已经是一身冷汗。资料他拿到了,三根金条也扔出去了,山上的狙击手估计还在盯着他,昆汀在他身后大喊合作愉快。戎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失败,第一次,第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竟然忘记了观察环境。何时染上了轻敌的毛病?戎策一边开车一边揉着太阳穴,最后放弃挣扎,坦然接受这次失误。

回到家时杨幼清已经睡了,桌上放着两块面包,估计是留给他当晚饭。戎策心里突然一阵暖意,更对今天的表现不满,他已经承受不起再让老师失望了。他倒了一杯凉水,安安静静坐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打开那本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