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节

攻玉 凝陇 3471 字 2022-08-18

“这是一场赌局,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如何?”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如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这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边,也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书写卷宗时永远找不到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被密密的针扎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他严万春——不单单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官员。他就如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身环顾四周:“看看这宫殿。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也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早在我谋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出半点纰漏。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怪只怪你和这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严司直与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也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严大哥与他关系越亲厚,就越得死。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比得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蔺承佑自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何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可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当晚留在楼的只有寥寥数人。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我早该想到,只有对我了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与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重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走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能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与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事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安静如坟,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信任如高楼,并非一夕就能铸就。

“记得小时候,我不常见到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也才十岁,自己也折了胳膊。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这位小皇叔是个好人。”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时变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这些话语无法在他心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过去这一年,你一再坏我的事,我辛苦设局对付彭家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若非屡生波折,我也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地间的那股煞气做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到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事也不放过。你该清楚阿麒待你如何,可你为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为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事,是为了逼我尽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与蔺承佑闲聊家常。

“你且想想。”他回头淡然看了眼蔺承佑,“如能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事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事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身上带劫,接下来我得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的份量。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笑声不只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自己和滕玉意的亲事。”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为了给我送紫玉鞍特地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与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只当是巧合,但如今细想,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想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让我误会你与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这想法,不为别的,就为她父亲是滕绍,如能顺利娶到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事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阴冥之井一开启,这种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与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何不利用这一点做章?”

蔺承佑心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能算到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身跳入阴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盘棋局最大的意外。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得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能吞下天地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也是这样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这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